第165章 观音(3)_官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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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观音(3)

  李汨来的时候闻到很浓的茉莉花香。

  “红妃最近往城外花田订了许多茉莉花,人都说因你之故,今岁市面上的茉莉花要贵了三分呢!”说话的人是樊素贞,她眼看着红妃摆弄茉莉花,笑嘻嘻地说道:“都说是你大爱茉莉花,因这个缘故许多女子最近也常用茉莉花薰衣裳、簪戴我猜这风声是种茉莉花的花农放出去的。”

  方形木盘底部是一层浅黄色的脂膏,这是经过处理的脂膏,所以格外细腻,且没有一丝异味——这也是很多脂膏类护肤品在此时的‘底油’,不过根据品质不同,还是分了不同档次,红妃这里用的是档次最高的。

  红妃将经过整理的茉莉花苞一朵一朵放到了这浅黄色半透明的脂膏上,花苞朝着脂膏那一面。这其实就是古法制作茉莉香膏的方法,是传统的冷萃法香味分子溶于油脂,所以木盘上的油脂会经由物理接触,吸纳茉莉花的香气。

  木盘上的茉莉花铺的满满当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铺茉莉花了!

  茉莉花每年有三拨儿,但品质最高的还是三伏天时那一拨。所以红妃提前从城外定了大量茉莉花,从入伏那一天开始,就开始用这种方法制作茉莉香膏。每天会铺上一层茉莉花,第二天将前一天的茉莉花去掉,并用镊子清理干净茉莉花残留在脂膏上的杂质,最后又铺上第二天新的茉莉花。

  如此往复,红妃打算将整个过程按照古法传统,持续三十六次之多,这也差不多是整个三伏酷暑了如今还没有够时候呢!

  “此前也不见茉莉花多出众茉莉花很香,但真要说起来,在百花中怎么也排不上号。如今红妃你表露出喜爱茉莉花的意思,种茉莉花的花农都欢喜疯了!”一边吃着茶点,樊素贞还说着这个呢。

  红妃这里总共有十来个装油脂的木盘,算起来好有十几两茉莉香膏了,她一个人怎么用都用不完。之所以做了这些,除了自用,其他的都是要用来送人的——女乐、雅妓都是这样,她们往外送礼,送那些昂贵的金银之物不算什么,收到的人也不会觉得自己被高看了。只有这些女乐雅妓送了自己亲手做的小东西,那才是用了‘真心’呢!

  行院里常见赠送自制花笺、绣活儿、画作、香丸等等物件的呢。

  红妃终不能免俗,她日常也送过自己画的扇子、花笺之类,今年因为想起了古法茉莉香膏,便用心制作了一回——而既然动手做了,索性就多做些,反正‘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么。

  “茉莉花洁白可爱当然,最贵处还是其花香。”红妃手拿一支镊子,灵巧地将一朵朵茉莉花‘点’在铺平的脂膏上,一边公正说。完了又道:“等着茉莉香膏制成,回头也与姐姐送一份,姐姐用了就知道这东西好在哪里了。”

  平常女乐们用惯了好东西的,特别是增添香气的东西,各种涂抹用的香膏、薰炙用的香丸、喷洒用的花露,甚至直接使用的鲜切花种类很多,且都是优中选优。本来樊素贞见红妃自制茉莉香膏,只是看新鲜,并不觉得这会比她们平时使的香膏更好。但听红妃这样说,却是升起了一些好奇和期待。

  盖因红妃是个挑剔人,她用的东西不一定最贵,但用的人感觉都不错——过去红妃只是撷芳园的新人女乐也就罢了,一些人自矜身份还不会学她。而如今,红妃都成了都知了,大家学她怎么也说不上不体面了,所以到处有人用红妃同款呢。

  正说着闲话呢,外头有人在窗下映出个影子,低声对里头说道:“娘子,襄平公来了!”

  听说李汨来了,樊素贞连忙站起了身,等李汨一来,她就与李汨叉手行礼。李汨点头之后,她就告辞离开了。

  官伎馆里的女乐惯会察言观色,不同的客人有不同的对待方式今天红妃和樊素贞都是放‘月事假’,樊素贞这才有空和红妃一起闲坐的。而现在李汨来探望红妃,樊素贞就非常自觉地不妨碍人了。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习性,来行院的子弟里,有的喜欢热闹,若是这种情况,樊素贞自己不抗拒的情况下,留下凑趣几句、搞搞气氛,那都是极好的。但也有毒的行院子弟不喜欢多余的人打扰,就爱单独相处,这种情况自然也不会有人不识趣,非要强留。

  李汨倒不是后面这样的,但他也确实无意与其他人有接触就是了。

  红妃见李汨进来,也不说话,只是在秦娘姨端了兑了薄荷花露的温水给李汨擦脸擦手时,从旁拿了原本仍在一边座椅上的团扇,轻轻朝高几上的冰盆扇了扇。

  眼下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官伎馆早早就用上冰了!红妃除了公中的冰,自己还私下定了一份,就是为了每天休息的舒服,所以她的房里用冰从不吝啬。此时还只是午前呢,就在屋内四角都用了冰缸,常活动的方案周边放了两只冰盆。

  扇子扇出来的凉风朝着李汨那边去,李汨抬了抬手:“不必了,我原不热,你仔细出汗才是。”

  李汨的体质并不很容易出汗,也就是刚刚从外面来,稍稍有些热而已。但红妃不太一样,她夏天稍微动一动就容易出汗她本来就不喜欢浓妆(此时的化妆品化浓妆也太难为人了),夏天就干脆素素净净的,一般只加重些眉毛的颜色,染染嘴唇就出去见客了。

  这里头未必没有夏天容易出汗,根本无法持妆的缘故。

  红妃笑笑不说话,又扇了几下,等秦娘姨将洗脸擦手的残水端出去,又从冰缸里取出冰镇的瓜果,这才将扇子丢到一边。

  秦娘姨很干净很利落,就用一把小刀,在房中方案上将一只薄皮天花削皮,然后切成一块一块的,盛在一只大建盏中。然后又给李子去皮,切成一瓣一瓣的,放在白玛瑙盘子里。给荔枝剥皮去核,用一只琉璃盘子装了晶莹洁白的果肉。

  三样水果处置妥当,都放在了李汨面前,红妃正来月事,吃不得这样冰凉的。

  之所以红妃吃不得,这些东西还放在冰缸处冰镇,是因为有待客的需求。再者,夏天天气热,食物容易腐败变质,水果也是一样。红妃就是不吃冰凉的,出于保存需要,这些东西也要冷藏。只不过红妃吃的时候,要提前拿出来放一放罢了。

  李汨面前放了水果,红妃面前就只有一份煮好的‘水果捞’。不过这样一份水果捞也就是用来看的,只是因为不能客人吃东西,她这里不陪着,那不像样——马上就要吃午饭了,红妃在饮食上是很克制的,不会随便吃喝。

  红妃也不动那水果羹,只是将最后一个木盘放满了茉莉花。然后对秦娘姨道:“你去看看,份例餐食放下来了没有即使放下来了,也去外头‘清涧斋’要几样素菜。”

  这两天红妃放月事假,倒是睡得早些,起的也早些,此时才能听到撷芳园里渐渐热闹。

  秦娘姨应了一声,出去便走到廊下,吩咐了一个小厮儿去跑腿。如今红妃已经是都知了,满撷芳园的下人,除了女乐们自己雇的娘姨,理论上都是要听她吩咐的!所以,她院子廊下常有一溜儿小厮候着,时时刻刻等着给她跑腿。

  等着用餐的时候,红妃让秦娘姨将装着茉莉香膏的木盘放到厢房的木架子上,回来的时候又把存放在厢房里的几个敞口瓮给搬来。

  红妃揭开用盖子和蜡密封起来的瓮,一阵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是许许多多已经开放的茉莉花,以及一些薄薄木片。红妃将已经开放到了极致的茉莉花清理掉,只把那些木片整整齐齐地放到一边。

  她每天订了许多茉莉花苞,除了制作茉莉香膏外,还剩下一半,这剩下来的一半是用来制香的。在敞口瓮中,一层未开放的茉莉花苞,一层薄薄的沉水香木木片,层层相垒,最后将瓮密封。

  这样每天换新鲜的茉莉花苞,经过整个茉莉花的花季之后,茉莉花的香味就会进入到沉香木中,彼此融合,成为一味可以燃烧的香料。

  红妃上辈子听说过这种制香法,一开始还不相信这样得到的沉香木会有明显的茉莉花香——沾来的香味只是附于表面而已,沉香木还是木片的时候可以闻到香味也就罢了,怎么会烧香的时候还能闻到?

  是后来红妃了解到制作茉莉花茶的原理时,才知道这个办法‘笨’是笨了点,却是绝对有用的。

  茉莉花茶其实就是将茉莉花与茶叶放在一起,令茶叶的‘毛细血管’吸纳茉莉花的香气分子(所以制作茉莉花茶最好的茶叶是那些有‘银毫’的茶叶,而且银毫越多越好)这个过程被称之为‘窨’。换过三次茉莉花的茶叶被称之为‘三窨’,换过六次的被称之为‘六窨’,而最为极品的茉莉花茶能窨九次之多。

  茉莉花茶泡在水中可以让人闻到、喝到茉莉花的芬芳,那融合了茉莉花香的沉水香木,炙烤时自然也能催发出经历一整个花季,早已侵入木髓的茉莉花香!

  红妃一边手上做着小活儿,一边与李汨说话,说的是自己最近书画上的体悟李汨有教导她书画,时间久了,她也习惯每每向他说明自己的学习进度、学习上的疑惑之处,李汨则是会为她答疑解惑。

  相比起制作茉莉香膏,制作茉莉沉水香操作上简单很多,不一会儿该做的就做完了。而做完了这些之后,正好有小厮提来食盒。一个食盒放的是今天的份例菜,里头放的菜色没什么可说的,品质、口味不能说坏,但要说有什么突出之处,那也是没有的。

  平常红妃不会挑剔这个,哪怕其中有她不吃的甘肥食物,她也只是略过那些菜,选择稍微清淡一些的吃下就是了。和大多数女乐不愿意吃份例菜,另外单独订餐食完全不同而到红妃这份上还是这样的,更是只有她一个了。

  但今天李汨过来了,所以多出了一个食盒,这是红妃吩咐从外头一家专做素菜的酒楼‘清涧斋’端来的李汨倒也不是要完全吃素,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吃素也是真的。

  几样素菜摆上桌,秦娘姨便洗了手为李汨盛饭——红妃不要她盛饭,天气热没胃口,红妃只吃得下茶泡饭,便自己盛了饭,点缀上几样酱菜,然后将一壶早泡好的茶水浇在了米饭上。

  “三伏体热,食欲不开,便多用些开胃食物,这茶泡饭平日偶尔吃吃也就罢了,莫要日日吃它。”李汨倒是没有阻止红妃吃这碗茶泡饭,但他到底不能视若无睹,还是提醒了一句。

  茶泡饭有些伤胃当然,就和某些食物里有毒素一样,抛开计量谈伤害都是耍流氓。偶尔吃茶泡饭肯定是没问题的,只是每天吃是个问题。

  李汨的提醒明明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就像朋友见你坐的不直,拍了你的背一下一样。都是友善的、不需要特别在意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红妃却感觉到了类似窘迫的感觉。她没有回答李汨,连‘嗯’一声都没有。

  李汨在红妃这里吃了午饭,两人又在红妃的书房里消磨了半日。其实也没有多做什么,有的时候两人是各做各的,有的时候又会一起欣赏一幅画、一幅字,讨论某本书里的某个问题。

  这个过程中轻言细语,哪怕是有争论的地方,两个人的语气都和缓的仿佛春风——这不正常。

  红妃也知道这不正常,但她和李汨已经佷长时间如此了。

  他们仿佛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对方,所以再客气不过,就像对方是一个易碎的珍贵瓷器一样——这种再客气不过的态度长时间持续,那就是生疏、见外,按道理来说会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形同陌路。

  红妃与李汨奇也奇在这里了,明明是遥遥相望,却又不能断开,于是持续这种古怪的状态许久。

  红妃对李汨说道:“相公,我与你瞧一个玩意儿,只是你瞧过之后不要笑。”

  李汨定定神,看着红妃,张了张嘴,轻声道:“我不会笑的。”

  他这样说了之后,红妃才从书架背后拿出了一个匣子,打开匣子,里面盛的是几幅色彩极为鲜艳,甚至可以说是花俏的画儿。只不过,和常见的画不同,这是红妃用碎布拼贴而成的。

  此时其实常有女子用碎布拼贴图案,然后缀在衣服上装饰自身,起到和绣花同样的功能。但相比起刺绣,这种拼贴画就有些‘难登大雅之堂’了。不只是品质、精细程度上远远不如,还因为多出自穷苦人之手,显得‘品味不高’。

  一般来说,富裕些的女子,也只有做女童时,拿这做个消磨时间的游戏罢了。

  而红妃这几幅拼贴画,也没有因为是她做的就有‘品味’多少。大概是受上辈子大多数拼贴画的影响,风格是往童趣、民俗的方向去的,在此时看来就有些老土和幼稚了但,红妃蛮喜欢的,所以她不以之示人,却还是会空闲地时候做这个。

  专心于这种简单手工时,总能短暂抽离一会儿,很是减压。

  “是不是有些可笑”红妃一下后悔给李汨看这个了,甚至觉得刚刚想要让李汨看这个的自己无法理解。暗搓搓地做点儿小手工,当成是爱好也就得了,何必要拿出来给别人评价呢?不是不在乎别人怎么想的吗?

  李汨并没有立刻回答红妃,而是很仔细地看了这些拼贴画,就像之前和红妃一起看她最近收藏的名家之作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李汨才看完,看完之后面色平静:“做的很好很细致,你的手其实很巧只是不常做这些女红罢了。”

  李汨的神情永远是这样平静、稳重,让人觉得他说的话就是格外有说服力。

  他对红妃道:“这自然不可笑,以布帛缀衣裳自上古便有。郑玄注《周礼》时,便在《天官·内司服》一节中言‘王后之服,刻缯为之形,而采画之,缀于衣以为文章’。”

  其实就是王后最郑重的礼服‘袆衣’,要用缯刻下图案,然后缀在袆衣上做装饰《周礼》是最受认可的礼教经典,谁又敢说《周礼》有错呢?而《周礼》既然有说王后最好的礼服都用到了‘拼贴画’这门工艺,自然就不能说这工艺粗浅可笑了。

  这话说的很一本正经,但红妃听到了就是想笑,于是她真的就笑出了声。

  她笑着的时候,李汨没有跟着笑,只是依旧那样看着她,只看着她。

  红妃笑了一会儿就不笑了,收拾起这些拼贴画,和李汨又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去了。李汨跽坐在案前读一本游记,红妃则是倚在窗边,翻阅一本舞谱。过了好一会儿,红妃像是若有所感一样看向李汨,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看她了。

  视线相触,有迅速分开。

  等到黄昏日落,红妃再一次看向李汨,这一次李汨倒是没有看她了。而是低垂着目光,看着面前的书籍,良久没有翻去下一页。

  从红妃的角度,能看到李汨的上半张脸,只是因为是垂着眼的,又有眼睫遮挡,看不清他眼里的神采。

  红妃一直知道李汨喜欢她,毕竟有些事不能更明显了若是他不喜欢她,又何必替她铺房,最后却连她的手都不碰一下呢。

  但每见面一次,红妃就能比上一次见面更能确定李汨喜欢她,越来越喜欢她——从这个角度来说,现在的红妃前所未有地确定,李汨喜欢她,甚至他爱她。

  然而,在他喜欢她这一点清楚无比,一点儿也不需要怀疑的背后,红妃真正不能明白的是李汨为什么喜欢她。他当然不会是一个为皮相所迷的男子,也不会是一个肤浅之人,甚至若不是确定李汨喜欢自己,红妃根本不能从李汨平常的举止判断他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他很像是什么人都不喜欢的样子。

  终于,终于,红妃再也忍不住发问了。在天边日沉,送李汨离开的时候,红妃没有一点儿预警地道:“相公你到底为什么爱我呢?”

  红妃问这句话时,全然懵懂,一派天真,同时也是真正伤人。只不过这种‘伤人’在意料之中,所以李汨还能保持神色不变。

  红妃其实大约能察觉到,李汨应该是对她由怜生爱:“曾听相公说,其实早已见过我,就在宫中那回是太后娘娘第一次召我入宫献艺。然后又有金明池开园,我在水阁中第一回演《仙人指路》”

  “是由怜生爱吗?”红妃知道由怜生爱,只是由怜生爱本身也是她不能理解的,所以她才不明白李汨为什么爱她。

  李汨的神色终于变了,变得有些‘温柔’。他没有正面回答红妃,只是道:“我向来是冷情之人,会有天下为重之念,却难以去可怜某一人。”

  李汨很早就知道了,世上众生皆苦,这甚至包括李汨本人在内!红妃当然有她的苦,但客观来说,其实比她苦的多的大有人在!

  红妃不懂的是——由怜生爱,这也不奇怪。只是奇就奇在,这世上众生皆苦,值得人去怜去爱的人何止千万!为什么偏偏是她。

  李汨却觉得这问得近乎可笑了:这有什么奇的呢?这种事有什么道理可讲!

  芸芸众生里,他会只因为一缕乐音,就开始怜惜她,这本身就是一切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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