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东京之战_新猎物者(1-5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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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东京之战

  [1]

  要刮大风了。

  平清盛也是这样想的。

  这时候他正站在浅草雷门那个著名的大灯笼下面,抱着手臂,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在他的身后,充满江户风情的道路一路延伸进去。

  平常的白日里,这一带是深受游客喜爱的热门观光区,道路两边都是密密排列的小摊贩小店铺,卖各种特产和纪念品。人流熙熙攘攘,不时会有大眼睛的女孩子停下来,从各个角度给自己和朋友拍照,围着灯笼大叫“卡哇伊”。

  雷门对面有一栋错层的房子,细木条一条条竖立着裹住外立面,层与层之间交错间叠,像将数栋平房垒起来,不经意之间又垒得天衣无缝。那是浅草游客中心,出自著名建筑师隈研吾之手,平清盛有时候会登上那座建筑物的二楼,俯瞰浅草全景,体会什么是人在繁华之外,偷得浮生半日闲。

  但他今天不是来偷闲的,世上早已无闲可偷了。他在等人。

  等桔梗。

  桔梗在人间的家,就在雷门不远处一条小巷子里。巷子两侧都是相当陈旧的民居,但建筑物的外观保持了传统的特色,因此不经意间反而构成了这一带景色不可缺少的部分。

  其中有一间房子,住的是一对盲眼的母女,母亲的男朋友经营情人旅馆,大部分的事务要在夜间应对,直到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他会回到这里,第二天一早又再度出门。

  必须要这样辛勤的工作才能在物价高昂的大都市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以及为女儿筹措治疗眼疾的款项。他给予最实在的供养和支持,因此即使从不陪同母女二人出外,也拒绝参加祭祀或聚会之类的社交,也无可厚非。两个女人对男人充满爱与感激,从未想过对他有任何怀疑。比如他到底去了哪里,每晚又是以何种形态与方式回来。

  只要他每天会回来就好。

  而这也是平清盛现在的希望。

  他尽力保持表面的镇定,但内心却在不断地颤抖,时间正在不断流逝,地底震动,天象变化,树立八方的穿之黑洞正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加大吞噬的能量,如果在此刻选择放弃一切,倒下去安眠的话,醒来不知道会面对什么样的世界——这听天由命的想法有几分钟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灵,如同粉红色泡泡或棉花糖一样充满甜美诱惑,但平清盛被激怒的自尊对此进行了剧烈的抵抗。

  他辞别猪小弟之后,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桔梗的情人旅馆,弯将集体抗命,一定和桔梗传播的信息有关,而要找到所有弯将,也非他不可。

  就算白条天皇召集了所有麾下行动,密探也不在应召者之列,他们是皇族手中秘藏的最后一张牌,不应暴露于公开的战场。

  这是血族的传统。

  因此平清盛想要去情人旅馆碰运气,并且一边走,一边深切地怀念有电话信号的日子。结果还没到涉谷区,就在一个十字路口遭遇了大批吸血鬼,方向和他一样,都在往歌舞伎町进发。这一带的风俗业与餐饮业都极发达,当然也是非人们的主要聚居点之一。

  他把自己藏好,想要屏息等待吸血鬼走了再前进,但他很快发现这个想法行不通:那家旅馆的附近一定盘踞着不少异界巡航者和幻兽,在等待与吸血鬼会合,他这一去,只会自投罗网。于是剩下的选择,就是在这里等待桔梗。

  他唯一和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另一个吸血鬼对人类的爱情之上。

  他的等待没有白费。

  桔梗在凌晨三点十五分,出现在了雷门,以一缕游魂的形态坠地,而后变身那个开情人旅馆的中年死胖子,变身完毕即跌倒,奄奄一息。脸颊与胸膛都塌陷了下去,不用创伤科医生来看,也知道他的身体内部在大量出血,时日无多。

  平清盛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桔梗看到他反而笑了:“平大人,好巧噢。”一面咳嗽着,一口一口乌血喷出。

  平清盛上前搀扶他,桔梗摆摆手示意不必,爬到路边一棵树下靠着,深深叹口气。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桔梗向他笑笑,深呼吸,似乎故事很长,他还有许多时间去慢慢讲述。

  “那晚你走后,我知道你用言语诈我,多疑是我本性,倘若白条天皇真的想灭绝弯将,我要得到第一手的消息。”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

  “身为为天皇尽忠的密探,我本不应该刺探陛下的,但你说得对,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谁最重要的是我所爱之人,她们比天皇更需要我去保全这个世界。”

  桔梗精疲力尽地呼出一口气,低声嘲笑自己:“啊,这么可笑的台词,真没有想到会从我口中念出来呢。”

  平清盛心急如焚,但却死死控制了自己,没有去催促桔梗。

  即使是最迟钝的人,也看得出他时刻无多了,如果他想要用自己最后的时间抒情,就让他抒情吧。

  桔梗咳出一口血,喷在衣服上,他用了很长的时间稳住胸膛的剧烈起伏:“这几天我花了大量时间逗留在地宫,同时跟踪陛下的行踪,前天晚上,我亲眼见到陛下带着皇后出去了,异灵川却在这个时候前来造访地宫。”

  “他长什么样子?”

  桔梗怪好笑地看着平清盛:“真的吗?你想知道异灵长什么样子?”他摇摇头,“什么样子都不是,我只看到一件衣服。”

  他回忆着:“一件衣服在空中飘荡,喝着茶,在地宫后殿皇后平常礼佛的地方,和陛下说话。”

  平清盛一愣:“你不是说陛下和皇后都出去了?”

  桔梗胸腔中发出一阵怪笑:“平大人记性真好。”言语如梦呓,他的生命力在飞速流逝,低声说,“我一度以为,陛下是用了幻地符之类的法术直接回到了宫殿,但我很快就知道不对了。”

  “除了独自安寝入定时,陛下从不除面具,哪怕跟皇后在一起时都是,但那天他没有戴,而头发中那一缕银色也不见了。”他对平清盛望去,“你知道陛下有多珍爱阿狄公主,那缕银发,是阿狄公主为陛下留下的纪念,陛下从未改变过。”

  平清盛感觉到额前背后一阵冰凉,不祥之兆漫天盘旋如同腐尸上空的乌鸦,他几乎抖起来了:“什么意思?”

  “那个天皇是假的!”桔梗几乎要歇斯底里起来,而后剧烈的咳嗽令他被迫低沉冷静下去,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情绪需要消耗能量,而他早就精力不济了。

  他缓慢地叙述着,言语波澜不惊,可不管对他还是平清盛来说,不管他们经历过什么,他所说的都是一生之中能够想象过的最可怕的场面。

  十个白条天皇,一排排站立在狭小的佛堂中,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进入地宫的。

  都穿着上朝的皇袍,与异灵川逐个交谈,就像橱窗里的模特忽然会开口说话。言语,声调,姿态,表情,与桔梗所熟悉的白条天皇没有一分一毫区别。

  而这远远不是全部。

  从佛堂深处,接着一个一个走出了皇后。

  还有血卫。

  “送过去为异灵川服务的那些血卫,不再是一个一个了,而是一群群地走出来,一群群,和天皇们站在一起。他们一言不发,不知道在等什么,无数的婴萤铺天盖地,把地宫的天花板和地面都覆盖得密密麻麻的,它们发出尖锐的翅膀摩擦声,就好像马上就要爆炸开来一样。”

  平清盛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你被发现了吗?”

  这好像是唯一可以解释桔梗落得如此下场的原因了。

  “没有。”桔梗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有自己独特的骄傲,“如果我不愿意,没有人能发现我,平大人。”深呼吸,慢慢侧倒下去,手撑住地面,他微微闭上了眼,仿佛要昏迷过去了,但很快又振作起来,“大量天皇和血卫赝品出现之后,拜你给我的花江和富江的令牌所赐,我得以进入地宫的后宫,去到皇族宝物收藏之所。在那里我找到了更多的东西。”

  他勉强睁开的眼睛发直,全身心沉浸在了当时的情境之中,胸口却突如其来地发出砰砰两声,血肉爆裂出来,出现一个大洞,他和人类不一样的地方立刻暴露无遗——在应该有五脏六腑的地方,是一片蛛丝般的血肉粘连,仅此而已。

  “什么东西?”

  “人类啊,平大人。”

  桔梗的身体摇摆,有一些部分开始变得像鬼魂一样缥缈,颜色一点点地淡:“许多人类,就是那些一天到晚出现在电视、杂志、财经报道八卦消息上的人类,手握大权,能够左右千万人生死的人类。”

  他咯咯咯笑起来:“全都在地宫躺着,毫无知觉,但都没有死,至于现在在外面的那些,不管是死是活,都是冒牌货。”他笑,但是痛心疾首,“陛下信错了人。平大人,他千百年为血族谋划,最后却落到了这个下场。”

  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悔恨与自责:“我提醒过他,平大人,我从来都觉得异灵川不对,但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阿狄公主快要死了,他也快要死了,在死之前,他太想要给族群一个永世太平的保证了。”

  平清盛忍住内心的震动,看他吐血越来越频繁,于是取下自己的围巾,试图绕住桔梗的脖子为他带去一点温暖。后者抓住他的胳膊,还在笑,一面摇头:“不必了平大人,我万无幸理,很快就要油尽灯枯了。”

  平清盛伤感地看着他,自己也知道对方不是妄言:“既然没被发现,你何以至此?”

  “我苦苦想了两日,感觉今晚一定有大事发生,于是下定决心,要去将异灵川秘密复制天皇一事告知陛下,即使被立刻斩首,也不能保守这个会令我族走向不归之路的秘密。但再度潜入地宫时已经来不及了,陛下和皇后已经出宫。”

  “我从地宫传出消息给了所有弯将,让他们不要应天皇旨意出现,因为我发现异灵川所复制的血族成员里是没有任何弯将的。”

  平清盛略一思考便想通了原因:“因为弯将的原始基因是人类,要经过皇族初拥才成为吸血鬼,异灵川只要掌握了皇族的血统,要多少弯将都手到擒来,无需特意先行复制。”

  桔梗颔首:“我想也是,无论如何,保存弯将,至少可以为我血族保留一部分力量。”

  “而后呢?”

  “我欲潜出地宫时,发现地宫外布了护卫结界,我猜异灵川想要大乱东京,同时用坚固的地宫作为保存白条天皇复制品和那些人类的基地。日后一定有用。”

  他苦笑一声:“我变化万千,但无论如何变化,都无法冲破结界,只能硬来。出来时便被震散了元神,最后一点能量在刚刚变化成人形的时候已经用完了。”

  “为何不在里面等待救援?何必以命相拼?”尽管从来不是真正的朋友,平清盛这一刻却为桔梗极为伤神。

  桔梗微微一笑:“不会有救援的,平大人,不会有人去救我。我是密探,我知道东京今晚没有好结果,到了最后,也许一切都会随着这个城市一同毁灭,一同沉没。”

  他的眼神望向那条巷子,有人正盼着他:“何况,即使在结界内能活千年,又有何意义呢?如果大家都要死,我希望我和她们死在彼此比较接近的地方。”

  他伸出手:“扶我到我家门口吧,平大人。”密探轻轻叹了口气,“吸血鬼要灭族了,这是我唯一的家。”

  平清盛听之极不忍,可是喃喃之间反驳时,连自己都找不到底气:“灭族,何至于……”

  桔梗望着他:“真正的天皇大概已经死了吧。异灵川不会长久容忍陛下的,他个性那么坚强,又那么有谋略,即使一时周旋,又怎么可能长久委屈,对异灵来说,拥有可以随意操纵于台前的复制品才是最称心如意的吧。”喃喃自语,每一句都是创痛,“所有前驱,所有血卫,皇族,都将被异灵川带入死地。”

  一声叹息。

  桔梗一生不定、变化无常的容貌,忽然之间完全沉静下来了,濒死的脸上甚至有了一丝光彩,平清盛忽然感觉到他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手臂,郑重之极地说:“这一切都是我猜测,而我希望我漫长一生最后的刺探全是错的。平大人,如果说我们还有任何一丝希望,就交给你了。”

  桔梗肃然:“无论你来自哪里,天下的血族,应当都是一脉,请不要让族人尽死。”

  他一直掩在身下的另外一只手也张开了,伸向平清盛,掌心里握着两样东西,是给平清盛的。还有最后一句话:“那晚我也去了你家里,花江和富江,我都放走了。大家,都自求多福吧。”

  五分钟之后,了不起的血族密探桔梗,在盲女所住的门前缓缓坐下,靠着墙壁停止了呼吸,神色平静。他手里所抓的东西还剩下一个,是个纸袋,里面是他以人类的身份攒下的毕生积蓄,足够医好一双眼睛。

  桔梗落气的时候,他的爱人正打开了门,空洞的眼睛向平素他回去的方向张望着,两人的身体之间,相隔不过半尺,但这半尺,就是相互错过的永恒。

  [2]

  平清盛远远看着他们,眼眶发热,而后慢慢握紧了掌心,那里是桔梗之前拿着的另外一样东西。

  一包令符。

  那些曾经从黑色珍珠帘幕后被丢出来,伴随着内侍尖细的声音跌落在地的各色令符,那是白条天皇能够深居地宫却号令万千麾下的工具。

  所有的吸血鬼,不管是什么等级的,出生之初就要举行祭祀,刺得元身之血送往地宫留存。吸血鬼们相信,它们从祖先那里传承下来的灵魂之一部分就在那滴血中。

  天皇本人如此,皇族公主们如此,弯将们接受初拥时也是如此,所有这些血都珍而重之地积蓄在血池里,相当于吸血鬼的基因库,而这些令符就长年累月浸润在血中。

  血令符使用之时,天皇陛下能够随心所欲选择自己需要驱使的臣下,而有一些,则不管谁用,都会对所有吸血鬼族成员产生影响力。

  桔梗从地宫深处闯出来之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收集了所有还留存在血池中的令符,装在了这个袋子里。

  现在平清盛从其中拿出来的一个,呈现抽象画中融化的钟表一般的形状,是白条天皇在发布族众应周知的信息时候常用的。无需实际聚集,天皇的声音便能跨越天涯海角,传送到所有吸血鬼的脑海里——前提是他们的血曾经沾染过令符。

  广听符。

  不管是白条天皇的替身,还是那些死而复生的血卫,他们也许全盘接收了被复制者的记忆、法力、个性,甚至习惯,但他们是假的,假的不曾献出生命最初的效忠,而唯有灵魂无法复制。

  如果平清盛这一点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些冒牌货就接收不到广听符的讯息,这样的话,平清盛和他的族人,就还有一丝机会。

  他这样祈祷着,割破自己的掌心,握紧广听符。令符沾染了他的血,泛出暗红色的荧光,泠泠荧光展开,映照出平清盛的影像,以及无数站在他背后的影影绰绰虚无缥缈的影像,那是血族族众的一缕缕游魂。平清盛眼中喷火,盯着血镜,咆哮着传送出了他需要传送出的信息。

  信息在瞬息之间,传遍了整个东京。

  就在桔梗来到雷门之时,吸血鬼的八支队伍刚刚突破了辟尘的风之缠绕,他们一度无计可施,直到白条天皇和皇后带着更多的血卫,在各个位置同时从天而降。

  这些血卫中,甚至还包括明明已经战死的藤原关白与织田信长。

  但只要寥寥数语,前驱们理所当然地相信了天皇的说辞:是他本人以大法力令血卫们复活。

  前驱们无法知道另一处正在发生什么,看到皇帝亲自驰援本队,带来了死而复生的血卫,理所当然士气大震。于是在排山倒海的山呼万岁中,天皇带领部下们悍然打破了风的禁锢,大幅加快了往目的地进发的步伐。

  他们行经之处,不知道为什么开始不断出现异界巡航者的尸体,越来越多。而幻兽们在空中和地面盘旋,外形一时聚一时散,一时迅速地行动起来朝着清楚的目标而去,但下一刻却又全然失去方向,他们背后的控制者似乎正在经受巨大的干扰。

  天皇开始变得十分焦躁起来,不断催促前驱们加速,加速。吸血鬼军团们的行军进度越来越快了,他们对此不明所以,但已经融入血肉的习惯让他们选择忠实地跟随自己的统治者,继续前进。

  但是,突然之间。

  前往歌舞伎町的一支队伍,突然停步,新加入的血卫藤原关白不明所以,挥舞着他的手杖,厉声呵斥,但一反常态的无人理睬他。

  前往表参道的一支队伍,突然停步,在后掠阵的天皇与皇后吃了一惊。血卫织田信长从文着火焰花纹的头盔下抬起脸来,脸部扭曲,阴沉地望着突然陷入集体沉思的下属。

  前往惠比寿的队伍也停步,所有前驱吸血鬼都也停步,大家面面相觑,眼神中都在冒着火花,仿佛有一道闪电刚刚同时击中了他们所有人。

  每支队伍都不约而同地在原地站住了,任凭白条天皇与皇后怒叱与鞭打,都无动于衷。

  因为此时此刻,有一个声音在所有原生吸血鬼的脑海中轰鸣,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是平清盛,我在地宫。白条陛下已经驾崩,白条陛下已经驾崩。任何听不到这条信息的都不是血族,不是血族。不要相信你所见到的天皇,不要相信听不到我声音的天皇,不要相信听不到我声音的血卫,不要相信他们。”

  一遍又一遍,从气壮山河到喉咙嘶哑,一遍又一遍,而后在他确认自己的讯息已经被有效传递之后,平清盛高喊起来:“转身,转身,转身!如果你听到我的声音,转身。”

  所有吸血鬼都整齐划一地转过了身,而那些还没有搞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的,仍在或暴跳如雷,或瞠目结舌。

  于是那些只有躯壳却没有灵魂的冒牌货,就这样露出了马脚。

  前驱们发出了怒吼。

  不需要任何其他的指令,高阶吸血鬼们第一时间越众而出,前驱大军随之跟上,他们像潮水一般围住了被偷梁换柱的异种。无论对方的样子是血卫还是天皇,这一刻留下的唯一身份是整个吸血鬼族群的敌人,非我族类的弑君者与背叛者。他们抽出了刀,亮出了獠牙,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战斗。

  假的天皇与皇后立刻反击,怀着震惊但毫无怜悯,尽管没有灵魂,他们的力量却与真正的天皇并无太大差距。在有原生血卫掠阵的队伍里,他们舍生忘死地抵挡着天皇的大部分攻势,前驱们协同战斗,一时间战况呈现胶着态势。但在血卫也是冒牌货的另外一些军队中,弯将与前驱们则陷入了极惨烈的状况,他们蜂拥上前,以有限的法术、爪牙与肉身与敌相搏。如同一波波海浪冲击巨岩,瞬息间浪潮便被岩石击破至粉碎,不得不退后。

  但浪潮可是须臾之间又再度上前,前驱吸血鬼不断被白条天皇发出的幻力击中而粉身碎骨,或被藤原关白的锋锐斗笠切得身首异处,或被织田信长洞穿躯体,呻吟着咽下最后一口气。无数灰白的肢体不断抛到路边,空中;暗色的血流到地上,迅速凝固,变成一块一块坚硬的东西;空气中回荡着地狱中才会有的惨呼与呻吟。

  一次次目睹同袍的死亡,从生死之间的幽谷跨过,千百年沉默而顺从的前驱群体却无一胆怯,无一犹豫,无一退后。也许在某一刻他们也曾满心恐惧,但随着向假的天皇头上劈下第一刀,恐惧便已被愤怒的战意驱离。

  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低阶吸血鬼,也有不足与外人道的生活,在某处存在,有自己需要保护的对象。

  给他们带来安定与富足的白条天皇被杀,意味着整个族群也面临着被他人刻意毁灭的命运,此时不战斗的话,就永远不必战斗了。

  街道上的近身战快速而惨烈地进行了数十分钟,这个过程中幻兽群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就像一些远程观看游戏直播的观众,你看得到它们,听得到它们,甚至都好像能触摸到它们,但它们一旦靠近便烟消云散,对战斗没有施加任何影响。至于异界巡航者的群体,则完全消失了。

  局势胶着,而后突然之间,原生吸血鬼们的阵营迎来了强助。

  花江与富江换上战斗服,顶开战场街道上一块下水道井盖,杀入战团。

  井口清兵卫的刀锋,在人未出现之时,已给前驱们带来了更多胜利的希望。

  所有的弯将,在不同的地点出现,他们都收到了平大人的召唤,并且遵循后者精确的指示,及时驰援到了最需要他们的地方。这是他们接受初拥之后第一次,全心全意投入一场没有利益和命令驱使的死战。

  倘若吸血鬼灭族,弯将也将失去自己的归宿——无论和纯种吸血鬼之间有什么隔阂,此刻都必须要放下。

  这是他们共同的最后希望。

  在弯将加入后,战局尽管未曾逆转,但至少呈现出了比较光明的未来。而后,平清盛的声音再度出现在所有原生吸血鬼与弯将的脑海中。他胸有成竹,决心要为族人的命运负起责任,因此这一次他吼得更狂热也更坚定:“弯将继续战斗,掩护前驱大队伍向地宫方向撤退。所有人听我命令,即刻找到最近的地铁站台进入地下,全速进入地下,全速找到地铁站台进入地下。”

  平大人的声音里有着巨大的喜悦和难以掩饰的恐惧,他的指令也立刻得到了坚决而迅速的执行。

  他一边喊,一边也没有闲着。话音未落,本人就出现在了表参道上吸血鬼队伍的附近。那是死而复生的织田信长所在之处,后者正与白条天皇和皇后站成互相掩护的三角阵型,对围攻的前驱群体大肆屠杀。三个都还有余力,满脸狰狞,可不算非常游刃有余,他们一样满脸是血,主要是死去的吸血鬼们的,但也有自己的。在前驱们一往无前的人海战术之下,再强悍的单兵也无法全身而退,何况那个假的天皇每多杀一个前驱,就引起其他吸血鬼更强烈的怒意与战斗意志——白条天皇威严难测,却从来都不是会妄杀自己族人的暴君。

  平清盛凭空出现,借着一阵风落在了表参道上,他双足点地之后,一秒都没有犹豫,双手举起,持着一条已经皱皱巴巴、血迹斑斑的围巾,如拉面一样两端拉开,自两百米外开始加速奔跑,冲进了前驱们形成的包围圈。他大叫了一声:“让开!”而后双腿一蹬,全力起跳,自空中如雄鹰一般扑击下来。

  他并没有用广听符,吸血鬼们仍然立刻认出了他的声音,士兵群中响起一阵欢呼声,应和着那欢呼之中平清盛从天而降,准确地骑在了织田信长的双肩上。他的双腿垂在织田胸前,向后如绞索一般夹住了织田的双臂,令他手中剑无法举起,脖子也无法转动。织田信长怒吼着甩动身体,却徒劳无功。他的挣扎没有延续太久,平清盛一落定,手中围巾随即绕上敌人的脖子,迅速绕了两圈首尾交叉,猛地一拉,一拧,打出一个完美的死结之后,手在织田的头盔上一撑,腾身跳了下来;一只手硬生生拉住围巾的结,大力一扯,织田信长猝不及防,被扳得弯了一半腰。但他久经战阵,立刻双足用力踏地,口中咒骂,松出来的手挥动长剑,往后平刺出去,平清盛一扭,身体要害部位躲过长剑,但身体中部衣物尽数粉碎,一道血箭飙出,侧腰受创。他哼都没哼一声,动作半点没放缓。

  同时另一只手从身后抽出了自己的达契亚镰刀,手起,刀落,一脚踢出正中织田信长的后背。织田向前飞出数米,颓然倒地,长剑当啷摔在地板上崩裂出明亮的火花,过了好一阵子,他的头颅突然从身体上裂开,慢慢滚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双眼木然地正对天空,这一次他死得非常彻底。

  平清盛干脆利落解决了织田信长,挺身站在前驱们之前,大吼:“走!去找地铁入口,回地下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开始有点焦灼,不断催促,“快!”

  他的焦虑是有原因的,在离东京最近的海上,距离海岸线八十公里之外,数道风力超过十二级的超级飓风正在成型。它们不断盘旋和壮大,耐心地等待某一个指令,一旦等到,就会从远方的海上推动巨大浪潮向东京袭来。等在飓风后面的是海啸,大海会突然决定要站起来直接走近城市,而后再度倒下,届时东京甚至整个日本临海一带的房屋都会像玩具沙城堡一样被成千上百地摧毁。这样规模的巨浪必然会引起海底火山喷发,地块从外向内挤压,东京将迎来有史以来最大的,说不定也是最后的地震。

  [3]

  前驱们往后急退,假天皇和皇后并没有追击,他们用朝服的袖口擦干眼下的血迹,阴沉地望着平清盛。袖口露出手指,指甲平平整整,既没有十二种颜色也没有钻石贴片,平清盛想起无数次在地宫中觐见天皇时内心对人家指甲装饰的吐槽,一时间恍如隔世。

  他微微扭头,收摄心神,眼角余光瞥见最后一个前驱吸血鬼奔离自己视线,去向最近的地铁站,于是举起达契亚镰刀,指着对方,朗声说:“异灵川,出来见我。”

  假天皇迟疑地望过来,瞳孔中映照着平清盛的样子,定定的,眼神专注而呆滞,就像这一对眼睛只是另一个人用来窥视世界的孔道。而中宫圣子定在了原地,瞬息间失去了所有生机和行动力,如同一具不裹尸布的木乃伊。平清盛毫不退缩地与对方对视,又说了一次:“你继续藏着的话,我也就帮不了你了。”

  假天皇唇边出现一丝古怪的微笑,忽然开口了,声调如意大利的歌剧伶人在表演时一般矫揉造作,那绝对不是白条会有的声音——不管是真的还是人造的。

  “平清盛?血卫平清盛?闻名已久呢,我一直还在想,白条陛下奉上的血卫名单里,为什么就偏偏缺少战斗力最强,头脑最聪明的那一位呢。”异灵川显然已经全面操纵了假天皇,首先是声音,而后是身体姿态,总之整体画风一下就变了,双脚不知不觉就站成了丁字步,说话时很自然地翘着兰花指,偶尔偏头一笑,眼波流转,装13之技,端的是登峰造极。

  平清盛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板着脸冷笑一声:“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原因了。”

  异灵川咯咯笑了两下,柔声说:“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帮我?”这个话题令他觉得很有趣的样子,“说真的,平大人,你身处死地,自身难保,对我来说犹如蝼蚁一般微不足道,你能帮我什么?”

  他损起人来不带脏字,却能够精准地达到一刀插中要害的结果。对平清盛这种风风雨雨活了上千年,眼高于顶的纯血吸血鬼来说,被比喻为蝼蚁,简直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常规情况下必须要一镰刀劈死对方才能平息心中的愤懑。

  但这一次平大人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继续保持他的扑克脸,说:“我也说真的,异灵川,听你的口气,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哪一地步了。”他做了一个割喉的手势,“人类有一个成语叫去日无多,至于你的话,似乎是要用小时或者分钟来计算呢。”

  异灵川大笑起来:“去日无多?”他笑得疯狂,被附身的假白条天皇一个冷不防,都咳嗽了,“平大人,这个笑话真好笑。”

  平清盛凝视着那双空洞却又疯狂的眼睛,耸耸肩,平静地说:“是吗?我这个人向来很有幽默感的。”

  他说话的方式终于引起了异灵川的注意,而平大人也清楚地马上了解这一点。他继续说:“那我不妨帮你通报一下战况。”

  “你们选定的东京八个非人抓捕与会合点附近,大部分异界巡航者都已经被老鼠天师发动的法术袭击干掉,被控制的非人都在反抗和逃跑;由你制造出来的假天皇驱使的吸血鬼队伍已经全数起义,我想到现在,应当大部分都再度回到了地下世界。那是我们的世界,即使是你,也无法在地下操纵吸血鬼。”

  他语气的深处,有一点隐隐的沉痛难以自制:“你想要吸血鬼为你赴死,才要白条天皇带领所有吸血鬼来到地面,我想以陛下之英明与对族群的保护欲,不至于全盘被你操纵,因此你便造出假的来代替他。”

  平清盛沉默了一下,在数百年与白条亦敌人亦君臣之后,很多他从前不以为然的天皇的做法与想法,他忽然在这一刻都理解了。为什么要与异灵川做那么危险的交易呢?那位发誓要成为吸血鬼历史上第一明君的白条思考过其中的风险与回报吗?他挣扎过吗?在地宫里是不是曾经整夜整夜望着黑色珍珠帘幕,试图为族群找出一条康庄大道呢?

  他努力让自己再度冷静下来,异灵川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一点反应,但平清盛知道自己快要抛出一个重磅炸弹了:“至于你养的那一大群幻兽宝宝,它们背后的操纵者好像都熬夜熬得有点精神不济的样子,所以有点失魂落魄呢。”

  他语气轻快,甚至还有一丝愉快在里面,这些全都是大新闻,对一小时前的平清盛来说是,对现在的异灵川来说,也是。后者的震惊将是平清盛的十倍,而即将到来的狂怒程度,则与庞贝火山爆发的惨烈程度参差。

  异灵川驱动着白条向平清盛走了几步,双臂张开,轻蔑而激烈地下了断言:“一派胡言!”

  红色幻力从白条天皇手心中出现,凝结成圆,边缘闪动着忽隐忽现的锋芒,遂尔脱手,向平清盛飞来。平清盛垂下手臂,在自己身前对空挥动达契亚镰刀,刷刷刷连续数刀劈出,刀锋所到之处,留下刀气所形成的屏障交叠。幻力撞上第一重屏障,后者瞬间粉碎;再撞上第二重,结果如上;到第三重,速度终于慢下来,红色光芒也稍稍变得暗淡,但仍足以突破,直接逼近平清盛的身前。他暴起而退,幻力如影随形,直冲而去,一追一逃在原地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幻力消耗殆尽,在即将击中平清盛时颓然消失。

  白条天皇站定,袍袖收敛,异灵川调出了一个“一脸嘲讽“表情包砸向平清盛,岂知从后者那里收获的挑衅神情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平清盛还从唇角轻轻弹出两个字:“否定。”

  异灵川一怔,平清盛将镰刀紧握在手,以防万一,说:“你一定在想,你身为堂堂异灵川,东京弹丸之地,对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你无所不知,无远弗届,怎么可能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区区一个血卫知道,你却不知道。”

  他完全说中了异灵川的心事,白条的眼皮快速眨动起来,这可不多见,平清盛停下来享受了一下这小小不然的成功,眨眨眼,说:“因为你的远程控制中心不久前刚刚被突破了,负责帮你传输幻兽和异界巡航者控制信号的人类网络天才,被另一个人类打败了。让我来猜一猜,异灵川,你的精神力根本没有传说的那么强大,能够以一己之力覆盖四方,你是以人类的城市监控系统加上异界巡航者和婴萤之类的生物探测工具为你耳目,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为你即刻传送信息。你了不起的地方是能够以你的大脑直接读取和分析信息而已。”

  平清盛偏偏头,“一旦失去了它们,你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神棍罢了。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他说的话就像往正在沸腾的油锅里泼进去一瓢水,异灵川顿时就炸了,于是白条咽喉中发出了愤怒之极的低沉咆哮,都懒得缓冲了,接二连三的幻力向平清盛密密击出。血卫唇边带着痛快淋漓的微笑,打起精神防守,达契亚镰刀如同翻花一般舞得密不透风,一时间满场光华缭乱,幻力与刀气对击之声一时如同汽车回火或轮胎,不绝于耳。白条天皇带着空洞的表情对平清盛步步紧逼,后者一面招架,一面喃喃说:“愤怒。”

  两人打了一段时间,不分胜负,接着幻力渐渐放缓,平清盛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对方一收势,他就撤刀后退,退到安全距离之外站好,望着白条天皇的眼睛,在那里正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芒,象征着异灵川的心事如潮:“你很强。”

  平清盛还是很乐意听到这种话的,他耸耸肩,也没怎么谦虚:“还行。”

  异灵川凝视着他:“你强悍如此,抛开皇家幻力加持的因素,战斗力几乎可以说和白条不相上下,为什么你却在数百年间一直屈居在他之下?”

  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不但恢复到了起初的平静,甚至感觉还高兴起来了,凸显了一种真诚的感觉:“我喜欢强者,这个世界对强者来说没有界限。”他操纵着白条伸出手,摊开掌心,做出一个引领与召唤的姿势:“平大人,何不跟我合作?”

  “白条天皇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既然吸血鬼族群还存在,就需要一个统治者。”异灵川的声音里充满浓稠甜蜜的诱惑,裹着从白条嘴里吐出来来一字一句,翩翩飞进平清盛耳中,立刻就粘在他的脑海思绪上,闪闪发光,“你来自罗马尼亚,对吗?我和白条天皇谈过你的身世,你以自己原生吸血鬼贵族的身份为荣,不甘被人驱使,不甘庸碌千年,他不怎么喜欢你,对吗?”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如果不是你够强的话,说不定早就被白条杀死了吧。”这句话非常有杀伤力,平清盛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想起了他那片会提前失效的日行符。这一点点反应立刻被异灵川收入眼中,他的笑容留在了白条的两颊,形成对这具肉身来说一种相当陌生的表情。

  白条天皇的复制品抬高了他的手,手指微微卷起来,握了一下又张开,那些干干净净的指甲上都聚焦着一种渴望,只要平清盛伸手过去握住,那些渴望就会立刻进入他的生命,而后带他走上另一条道路,异灵川轻而易举地就让那条道路成为流奶与蜜之地:“跟我合作,你就是吸血鬼的皇帝。”

  “不是东京一城,日本一地,是整个世界,此界和彼界。”

  异灵川低语:“难道五百年的血卫生涯之中,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刻吗?”

  平清盛一直听着,不知不觉间他的达契亚镰刀垂落了,刀尖指着地面,他歪着头,甚至还轻轻合拢了眼睑,似乎陷入了难以取舍的思量之中。异灵产满怀期待地望着他,过了长长的一段沉默之后,平清盛轻声问:“我可以得到什么?”

  “一切。”

  平清盛显然没有被说服,睁眼,炯炯有光:“你对白条天皇也说过同样的话吧?他既然支持你,你何必把他变成傀儡呢?”

  异灵川盯着他,白条天皇嘴角那丝微笑扭曲起来:“平大人,何必问无意义的问题。”声音冷下来了,冷得就像一包儿液氮,“你继续问下去,也问不到你想要的信息,至于什么远程控制中心被黑客控制,bullshit,不过是在拖延我,让你的吸血鬼群有更多时间逃跑。”

  他的本性一秒暴露,残酷之极:“你猜得对,我要干掉他们,所有的吸血鬼,不管逃到哪里都没有用。”

  顿了顿,沉默中这句话的效果像加了放大器,醒目得扑面而来,而后说:“除非你代替白条,与我合作。”

  杀伐与施恩双管齐下,要在拉扯中消磨平清盛的犹疑不甘,通常的情况下,这种手段都很有用——有的人不怕死,有人不虚荣,但两样都能抵抗的,万中无一。

  平清盛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表情的成分配表是半加仑惊讶,加入两汤勺恐惧,搭配一盎司尴尬和四点八克警惕,搅拌均匀之后以注射器滴入精准的一滴憎恨,摊薄,风干,置放大概一分钟,在脸上。

  等他认为异灵川已经精准地体验到了这个表情带来的微妙滋味,就将双手的食指拇指分别张开,在脸的两边比了一个相框的形状,是在对异灵川真诚告白:“看哪,我吓尿了哦。”

  一面口中再度轻轻吐出两个字:“谈判。”

  一把将那副精心配就的脸相扯下,翻脸如翻书,平大人笑了,笑得冷冰冰:“人类总结出来,绝症病人面对坏消息时,会有五个心理阶段。”

  “否认,愤怒,谈判。抑郁,容纳。”

  “你刚才给出的,是教科书式的反应,就算写好剧本叫人来演,都演不出你刚才那么精准的感觉。”

  达契亚镰刀对着虚空刷刷两下,仿佛是为了呼应他的举动,吸血鬼灵敏的耳中,隐约听到遥远的海上传来不祥的雷声。他说:“不过,我可能没有心情继续看你表演接下来的两个阶段了。”

  也顿了顿,也是为了那个公平之极的放大效果:“你没时间了。”

  这哥们混迹东京各大夜店时,充当的是风度翩翩佳公子,但刻薄起来也能登峰造极,异灵川这时候是真的被气到了。他气的是对方区区一个吸血鬼,竟敢用这样狂妄的口气在这里大放厥词;更气的是自己竟然无法看破平清盛的想法,甚至隐约有一种被对方在牵着鼻子走的感觉;最气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内心深处升起一种奇异的后悔感:为了确保吸血鬼方面的配合,他亲自分身操纵超过十个白条天皇的复制品,这一举动所需要的精神能量似乎超过了他的预期——因为在每一个行尸走肉的白条天皇内心深处,似乎仍有许多暗流涌动。

  由此带来的直接后果就是,在其他需要即时监控与快速反应的方面,异灵川必须依赖外力的程度,超过了一开始他给自己设定的安全线。

  如果平清盛所说的远程控制中心被攻破是事实,他会陷入大麻烦。

  异灵川迅速镇定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应该有情绪的,而应该利用其他人的情绪,他操控白条定住,连眼睑都不再颤动,这时候平清盛先发制人,给了他重重一击:“没错,我想成为吸血鬼之王。”

  “但要在你的操纵之下当王,我宁愿死在白条天皇的手里。”

  “至少我知道,他要干掉我的时候,有一个好理由。”

  平清盛一字一顿说完,眼皮一撩,望向远处,清了清喉咙,说:“嘿,来了。”

  异灵川一怔,跟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东京东南向上空的能量罩有一个口子被撕开了。

  直线距离在离他们大概十公里的地方,能量罩后方的天空中出现模糊的触手状影子不断扭动,几秒钟后那影子显露真容,是规模可怖的集群式狂暴闪电,蓝得像蓝精灵的皮。闪电末端精准地击中着能量罩上的一个点,而后粘着其上,像电钻一样高速旋转起来。那个点上的能量块开始扭曲,融化,最后咔一声裂开,声音极度响亮,如果正常人类近距离直接暴露在这么高的分贝里,立刻就会失聪。

  能量罩的碎片化身为巨大火球,如流星雨一般飞坠而下,纷纷落入城市。一开始仿佛自然消失了,很快就引发了熊熊烈焰,从好几座建筑物的顶层窜起,喷起时有数米之高,带来浓烟滚滚,但那火焰肆虐的时间前后不过几分钟,能量罩裂口中就灌入一股灰色的高速飓风。飓风中夹裹着数十米粗的水柱,轰然压下,瞬间灭火,水柱带着浓重的咸味,里面还有好多个头大大小小种类林林总总的生猛海鲜,对于自己怎么有此遭遇一脸懵逼。

  火焰一灭,飓风四散成小股,如千军万马呼啸过大街小巷,带来轰轰有声但并不危险的风势。水流则顺着建筑物流淌到地,活鱼和螃蟹们蹦跶着被冲进了下水道,对东京的城市排水系统造成了一点考验。后者虽然猝不及防,但还是忠心耿耿地运作起来,证明了自己的可靠。倒是一支正在地底相应位置疾行的吸血鬼们没想到会有这一出,被突然灌入的大水吓了一跳,有几个正好经过管道口,还浇了个精湿,待会儿可能要感冒——如果不死于其他更紧急一点的原因的话。

  能量罩一旦被打破,余下部分崩塌就只是时间问题,蓝色闪电和海浪飓风是一对好搭档,它们好像经常配合的样子,节奏力度收放自如,默契十足:一个负责搞破坏,一个负责擦屁股——处理破坏后引起的次生灾害,随着能量罩的节节粉碎,天空的颜色重新显露出来,平清盛瞥了一眼,感觉天快要亮了。

  异灵川一直不错眼地追着天上局势看,弄得白条僵硬的头颅前后一共转了两百多度,他都顾不上压抑了,惊愕越来越浓很快要从吸血鬼的五窍之中喷出来。

  平清盛倒很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幕会出现,他还倾情为异灵川来了一手火上浇油,特真诚:“没跟你乱说吧,我真的是想帮你的。”

  异灵川瞪了他一眼,平清盛一脸无辜。

  “我想要帮你往彻底灭亡的路上走得快一点,容易一点,彻底一点,千万不要停,我呀,最后能够不辱使命,实在是很欣慰呢。”

  他手按胸口,用标准的日本礼节对着异灵川鞠了一躬,论要怎么把人步步为营地气死,平大人绝对是一把好手。

  异灵川的最后一点儿尊严被扯到地上踩,再也绷不住了,这叫一个暴跳如雷啊:“你!”声音提高了八度,恨意腾腾,“大胆!”

  口不择言,恨声不绝,内容听起来不大像是在指责平清盛:“口口声声维护两界和平,此刻却罔顾东京千万民众的生命安全,伪君子!犯下种族灭绝罪行的,正是你们!”

  虽然好像不是在骂平清盛,但他一听这内容,完全没法忍了,跺着脚针锋相对,跳起来对异灵川破口大骂:“去你妈的,就准你王八蛋丧心病狂当坏人,其他人连伪君子都不准当了?什么狗屁异灵,削死你全家才是正道。你站在那儿别动,老子这就来成全你。”

  他高举镰刀冲上去,结果白条天皇没等他来,砰的一声先全体自爆了,炸成一地齑粉。那些粉末生无可恋地来到空中,三下五除二组合成异灵川的本相,只是平常刻意维护的从容淡定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天才地用帽子下的虚空之脸表现着自己的狂怒,那真是用尽了每一个空气分子的表现力:“蓝色闪电是狐族的祭祀诀,夹卷巨浪的飓风唯独半犀长老才能操控,异灵与尔等井水不犯河水,现在竟与我为敌,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平清盛对他厚脸皮叹为观止:“我操,你原来知道狐族和半犀在这里,还玩得这么邪,还井水不犯河水,还岂有此理,你这是活该!”

  异灵川不接他的话,继续大喊大叫,所以说情绪这种东西不要压抑太久,否则爆出来的时候很难收场,他跟个复读机一样不断在怒骂:“大胆!大胆!大胆!大胆!”

  平清盛觉得指责狐族和半犀大胆妄为就跟指责一只猴子会爬树一样,这不是出自本能,难以自抑吗?他听得烦,干脆跟对方飙演技,尽全力演绎落井下石这个成语的真意:“我来猜一下,你一早知道狐族和犀牛都在,但你自认为摸透了他们的心理,即使出手干预,也投鼠忌器,绝不至于用全力,否则会危及整个人类世界的安全。所以只要安排妥当再冒冒险,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你会有足够时间为所欲为。”

  平大人冷笑起来:“人算不如天算听说过吗?老子教你一个好,不管是我,还是狐族和半犀,没人照你的剧本演,做你的大梦去吧。”

  他腾身而上,明知对异灵川来说这种程度的实体攻击根本毫无意义,但盛气难平,一刀劈下,正中对方头顶。异灵川的影像在空气中微微一荡,向平清盛整个转过身来,戛然闭嘴,从不存在的眼睛中冒出肉眼可视的火光,也是难为他了。

  他久久地沉默了,任平清盛虚劈了,劈了半天徒劳无功,有点儿累,刚退后几步就听到异灵川阴沉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大梦是什么。”

  一股轻风吹来,粉末被吹散,异灵川的样子在空中摇荡起来,疏尔便散去,他最后留下的声音是:“你们,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4]

  平大人目送他最后一点痕迹不见,心里咯噔了一下,顾不得再去想了,展开飞行术,向东京塔方向而去。按照最新的计划,所有人都会在那里集合接应猪小弟,他应该是最后一个了,因为大家再一次分配任务时,他所负责的就是尽全力分散异灵川的注意力。

  真的要打起来,平大人的战斗力当然不及狐族显贵、辟尘或者奎木狼,但论忽悠能力,隐藏真实想法的技巧,却不在秦礼之下。毕竟不要说吸血鬼,活上一千年之后估计连石头都能成精。更重要的是,他有天然的掩护:在漫长的吸血鬼历史中,他的出身以及与白条天皇多年的暗中不对付,令平大人在今天东京各路人马之中,是角色最暧昧不明的一个,俗称墙头草。

  这种角色往往在心里埋藏着深深的怨恨与欲望,是被异灵川利用起来最得心应手的对象,也最容易令后者放松警惕,顺势而为。

  在他使用广听符扭转吸血鬼队伍去向之前,猪小弟阵营里的各位,除了猪小弟本人,其他也都是这样想的。要让老奸巨猾的狐族不对血卫心存防备,几乎是没有可能的事。

  直到广听符的效力令吸血鬼倒戈,平清盛随即用了白条天皇的活灵追踪符,短时间内找到了金狐和紫狐。他们彼时正与辟尘会合一处,将与异灵川的对话和盘托出,紧张商量下一步行动。

  那时节平大人跟见了亲人一样拍马冲上去啊,大家倒也没有叙叙寒温,只是快速交换了一下情报,他听完抢着话头就是一句:“不如我们来个釜底抽薪。”

  这是金狐年度十大爱用成语之一,马上眼神就亮了:“愿闻其详。”活脱脱是老烟枪在公共吸烟室跟人借火的亲切感。

  平清盛将自己所见所知和盘托出:“异灵川要将吸血鬼和所有非人都送入穿之黑洞榨取能量,这些能量他要来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们的重点反正就是要让他干不成,对不对?”

  以金狐损人不利己半点没问题的德行,觉得这话放之四海而皆准,再对没有了;紫狐则不发表意见,洗耳恭听,他们俩都很沉得住气。至于辟尘则完全没有注意到平清盛的到来,他蹲在一边好像有点生闷气的样子。平大人哔哔:“为了确保穿之黑洞成为唯一通道,白条天皇陛下以幻力封锁了东京地下的出口,而空中的能量罩估计是异灵川亲自设的。”

  “现在吸血鬼倒戈了,老鼠天师们在法力符的加持之下干翻异界巡航者也只是迟早的事。非人们恢复了行动自由之后,我们只要把天上和地下的能量罩打破,大家跑精光,异灵川不管要搞什么,不都要自然歇菜么?”

  金狐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若有所思:“异灵川的起事设计没有理由这么简单,而且一点防护机制都没有嘛,这不合乎他的行事风格,这哥儿们应该是层层设防才对。”

  平清盛坚持:“他怎么没有层层设防了,不是设防到你们都在这儿左思右想吗?设计水平已经高过分了。”就说平大人成精呢,这听起来是反对,其实是一个巧妙的马屁,拍得欲露还含的,恰到好处,金狐对他的拍马水平和意见都表示同意:“也对。”

  不管从哪一层去想,打破能量罩给走投无路的非人们一条疏散口都是正道,但金狐对平大人的动机不放心,他纯黑色却略带金色火焰边缘的眼珠深深望着对方:“你一向与日本血族格格不入,白条天皇麾下全灭,难道不遂你心愿?怎么会这么积极想对付异灵川?”上下打量,“谈谈想法。”

  平大人耿直,谈就谈:“我来自罗马尼亚,但终是血族。”他脱口而出这一句,情不自禁便想起桔梗,心上突突一跳,沉默了一刻,他一向玩世不恭的样子这一刻褪得干干净净,肃然之间有哀伤,“我不惜以死对抗异灵川,诸位要我上刀山下火海,尽管吩咐。”

  金狐不动声色:“然后呢?”他这一生见惯了绝望的人以全部所有交换一丝希望,现在的平清盛与那些孤儿寡母并无不同。

  平清盛看他清隽的脸容一眼,不知道怎么心中极忧虑自己接下来会一脚踩空,他清楚知道金狐绝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同情心。但他必须尝试,将心底打算和盘托出:“异灵川搞出了至少九个白条天皇,现在外面应该还有八个,血卫也造了两个,他们的战斗力短时间内足以夷平所有的前驱,现在原生的血卫和弯将们还在死顶,但顶不了很久了。”

  声音低沉,一字一字都是沉痛:“拜托诸位施援手,否则今日就是吸血鬼灭族之日。”

  金狐微微一晒,什么也没说,平清盛心尖即刻扭成一团,想开口巧言如簧,却知道一旦金狐说不,那就再无转圜,整个人一点点,如同灌了铅一般,仿佛就要沉到地上。

  忽然紫狐接过话来,淡淡说:“虽然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吸血鬼,却也绝不愿意看到你们灭族。”他望了望远处,“尤其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他伸出手,平清盛一愣,但随即伸出手去,和紫狐一握,这是战士之间的一诺千金:“我们会帮你。”

  不容平清盛再说一个谢字,紫狐单刀直入:“平大人,你要选一个突破口去吸引异灵川的注意力,由我们来处理其他部分的问题。”

  “什么?”

  一到要战斗时候,紫狐的头脑就会自然而然地格外清醒起来:“白条天皇不是弱者,不管他用什么方式被复制出来,都一定还延续着以前的性灵,异灵川必然警惕这一点。刚才我和秦礼与白条天皇战斗,立刻就被异灵川察觉,我相信他一直在密切监控每一个白条分身的状态。”

  “那我要怎么做?”

  “你挑一支复制品战斗力最强的队伍,直接攻击人造血卫或者天皇,尽快最大程度吸引异灵川,最好将他的精神力全部转移到你那边。”

  他说话声音温和而轻柔,但平清盛不知不觉就听从他的吩咐:“现在,你跟我介绍一下八支吸血鬼队伍的行动路线。”

  平大人刚要说自己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从桔梗给他的令符口袋里摸出一块不规则的圆形鹅卵石一样的东西,上面有青色灰色纵横交织的纹路。他抚摸着那块石头,上面的纹路感应到平清盛手心的温暖,隐约发亮;他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顺着纹路涂抹,涂遍之后以手心覆盖石头一面,另一面贴上前额,闭目说道:“等一等,我马上探查一下族人的踪迹。”还解释一句,“这是从日本战国时期天皇制造的蛛丝符,用于追踪他派出的行动小分队下落。”

  金狐看着他的造型,闲闲地说:“我觉得还是用人类的CCAV网络了解信息比较简单呢。”

  紫狐很公正:“现在不是没网络吗。”

  过了几分钟,平大人睁开眼,找了一根树枝出来,在地板上比划,也没见他用力,混凝土的地面却出现深深的印记,几下画出了一个简单却精确的东京行政区地形图,将吸血鬼队伍的分布标记了上去。

  其中在歌舞伎町那支,压阵的有复制的天皇和血卫织田信长,总体来说实力最强,平清盛认为会是异灵川重点盯防的对象,他选这支队伍当诱饵。

  白弃没有异议,随手接过小棍子,开始往其他地方调兵遣将:“秋叶原、银座与六本木相连,是繁华商业区,吸血鬼有三支队伍分布在此,秦礼你受累,去批处理一下;目黑与新宿各在一端,与中心相隔的两支队伍,辟尘麻烦你用远程攻击;其他我来对付。”

  他看了看平清盛:“我们解决敌人之后,会让所有吸血鬼转入地下藏匿,而你的任务就是要跟异灵川本尊对上话,尽量拖延时间,直到能量罩被打破,而后马上到东京塔跟我们会合。猪小弟认为东京塔可能是异灵川的控制中心。我们看能不能在那里堵他个正着。”

  平大人点头答应,他忍了一下,没忍住心里的一个疑问:“紫狐阁下,你安排我拖住异灵川,难道是因为你惧怕与他作战吗?”

  他问归问,内心感觉上那是不可能的,紫狐都算了,他身经百战,有可能会基于以最低战斗成本最快实现战斗目标的原则审时度势,旁边那位犀牛老兄怎么说?辟尘传承到的基因里想必就没有谨慎作战这种元素啊。

  紫狐耐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不,我们不惧怕跟异灵川作战,但现在我们身处人类的都市,异灵川如果发现狐族和半犀有全力出手的意图,很可能立刻会以人类的整体安危作为砝码阻止我们。他内心癫狂之极,什么可怕的事都能在瞬间决定,那时候恐怕就比较棘手。”

  “之前你们没有全力出手的意图吗?”

  紫狐笑笑,不答,总不好说之前他们只有全力打酱油的意图吧,人家吸血鬼都要灭族了啊。

  但他的顾虑是真的,异灵川虽然不敢直接操纵或侵入金狐和紫狐这个级别非人的精神世界,但他必然会设法窥视、观察和收集信息以供判断。

  这几位本意是来参加东京大战战场观光团,还是雄师入关,意在王座,稍假时间,异灵川便能感应出来。

  他言语平淡,但满是慈悲,金狐在旁边耸耸肩,嘀咕:“你想那么多跟谁学的,又是猪哥吧?这个笨蛋流毒真广。”忽然头上挨了一平底锅,辟尘在旁边本来呆若木鸡,从头到尾都摆出接受组织与命运安排的姿态,现在却皱着眉头发出严肃警告:“我听见了啊,说谁笨蛋呢。”

  金狐摸了摸头,继续嘀咕:“流毒太广了。”

  辟尘不理他,转向平清盛,瞪眼——眼睛实在是小,尽管已经瞪到极致,脸上仍然只见两条线,当然那绝对是两条可以驭气杀人的线——双手挥舞了一下,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过来,然后说:“我给你们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之后你们如果还在跟吸血鬼打架,我就会从海上召唤最大能量值的飓风和整体真空摧毁整个东京,然后带着猪小弟离开这里。”

  他一点都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二十分钟。”

  平清盛一脸懵:“啊?为什么啊?”紫狐赶紧打圆场:“没问题的,我搞定之后马上去找你,万一你先打完呢,你就站着别动。”辟尘很认真:“二十分钟,我一会儿就把风预备好了。”紫狐点头:“一定。”

  看在狄南美的面子上,辟尘总算是信得过紫狐的,掉头就走了,每走出一步,就有周长数米,不断极速旋转的龙卷风从他脚底接二连三冒出来,冒得跟雨后蘑菇、春笋或者霉菌一样又快又多,而且随着分秒滴答,风速,风力,整体规模都在不断变大。幸好龙卷风们暂时还都挺乖巧,亦步亦趋跟在犀牛后面,要是能长出眉毛眼睛再拴条链子了,直接可以放宠物店里卖了。

  平清盛还是挺纳闷:“怎么了这是?”

  紫狐看了看天边的东京塔:“猪小弟一直没消息,他很担心。”对平大人笑笑,“不要尝试去理解了,只要知道半犀阁下可不是为你或者为我们来的就行了。”顺手一拍对方肩膀,“不必多虑,去吧。”

  这就是平清盛前去执行任务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辱使命拖住了异灵川,还顺手气了对方一个人仰马翻,爽得跟在双十一零点就把购物车订单列表全部成功付款了似的。等他一回到东京塔下,就发现气氛没有预期的那么积极正面,主要低气压的来源似乎是地上躺着的两个人类,都昏迷不醒,一个高大孔武的他认识,是阿拉丁;另一个则样貌相当猥琐,虽然处于无意识状态,手臂里却还紧紧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手指在表面上都按出印子来了。

  金狐在,紫狐在,辟尘也在,平清盛赶紧摸出蛛丝符来往四面八方探查了一下,放心了,尽管牺牲惨重,但吸血鬼的血脉至少是保住了,大部分有生力量已经安全转入地下。

  他刚要开口表示感谢,金狐及时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

  那两个人类一先一后开始手指颤动,从喉咙里发出呛咳,看样子要醒过来了。

  要论体格,阿拉丁甩小脑袋两条街,所以率先清醒,后者呻吟咳嗽滚动颤抖折腾了十几分钟之后,终于也恢复了意识。他一咕噜爬起来,首先是把笔记本电脑抱得更紧了,而后对着自己眼前这个奇异的角色组合出了好一阵子神,不晓得是估算自己这是彻底死透上了天堂呢,还是正在做一个很逼真的梦。

  阿拉丁赶紧过去扶他:“小脑袋,你没事吧?感觉怎么样?”

  小脑袋马上松了一口气,不管是梦境和天堂,自己应该都不至于倒霉到要见到阿拉丁。

  他稍微一清醒,就马上喊起来:“大件事。”

  大家都把他看着,意思是要么你说点新鲜的。

  小脑袋跳脚:“异灵川复制了一大堆吸血鬼天皇,分队驱使吸血鬼去会合异界巡航者和幻兽,要将东京所有非人抓起来带走。”

  大家继续把他看着,意思还是要么你说点新鲜的。

  小脑袋没有在听众中引起足够的关注,略惊讶:“干吗?怎么你们都好像知道的样子的?”

  平清盛上前拍拍他肩膀:“你之前没在,明显现在处于补番期,来,我来简单跟你交代一下进度哈。”

  结果小脑袋听完进度,跳得更高了:“吸血鬼跑了?非人也都跑了?那完蛋了!”

  什么叫要完蛋了?你这是要造反吗?

  他哭丧着脸:“造毛线反,老子攻破了他们的远程控制中心,扰乱了异界巡航者和幻兽的整个通讯网络,你们没注意到它们后来变得比较像没头苍蝇吗?”

  平清盛喜笑颜开:“哎哟,原来是你干的!我当时这么跟异灵川说的时候,抱着的还是诈和的心情呢。”大家回忆了一下,果然此言非虚,但是金狐觉得奇怪:“你怎么有网络?整个东京都没有信号啊。”

  小脑袋不知道这长得特别斯文败类的哥儿们是谁,所以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白他一眼:“异界巡航者有网络,我就有网络,具体怎么个有法我就不跟你解释了,术业有专攻。”

  秦礼一听说得对,耸耸肩认怂。小脑袋临了还白他一眼,意思是我说到紧急关头你插什么话,继续:“在他们的控制中心服务器上我找到了今晚东京的行动计划,他们要用吸血鬼和所有非人的能量初始化穿之黑洞,而后持续提供能量,让它足够到达一个叫做他多尔的地方。”他看看四周,“他多尔是什么鬼?”

  大家仔细地怀疑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紫狐和金狐对视了一眼:“异灵族认定的原始故乡,传说中是位于外太空的异界空间。开创和占据他多尔的生命形态非常高级,已经摆脱了物理的形态,以精神存在的方式延续种族。”

  小脑袋觉得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没有物理形态,那不就是几个比特吗?高级啥?”

  “所以这个地方真实存在吗?”

  紫狐摇头:“没有人知道。”

  小脑袋叹口气:“如果真实存在的话,我希望他们那里也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有酸奶和充电器卖,否则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话里有话,阿拉丁跟他相处得久,马上就听出来了:“什么意思?”

  小脑袋手一摊:“行动计划里说,激活之后,还要为穿之黑洞持续提供能量,直到它到达他多尔,之后黑洞入口要扩展到足够大,将东京整个城市,日本,乃至整个地球都卷入通道,送达他多尔。”

  大家异口同声:“整个地球?”

  辟尘马上挑起他的担子就往东京塔上走,看样子是准备揪上猪小弟就直接撤退了,地球没了他也不担心,火星和土星对能够改变和操控大气成分的半犀来说都是宜居之地。

  紫魂赶紧把他拦回来:“先听他把话说完。”

  阿拉丁这时候反应过来小脑袋刚才说“完蛋了”的意思。他扭过头望了一下远处,其他几位也就都明白了。

  吸血鬼已经藏匿,而无畏的自由主义战士老鼠天师们解放了大部分被异界巡航者控制的非人,如果异灵川想要继续他的乾坤大挪移计划,眼前只剩下一个来源可供选择。

  大家不约而同把眼光投向远处,今夜的东京毫无活力,平常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之地都充满漆黑与死寂。

  而他们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并非世界要灭亡了好哀伤什么的,而是:这下猪小弟要跳脚了。

  因为目前可见范围之内,最后的能量来源,是人类,每一个人,高矮胖瘦,老少美丑,对异灵川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是人形电池,正躺在某处,浑然不知道自己的结局。

  结果最先跳脚的是阿拉丁,他身为人类,一想到眼前的三千万人要面对的可怕前景,背上的汗毛都全部竖了起来。这是一千倍的奥斯维辛,一万倍的黑太阳七三一,不管异灵有什么目的,这样大规模牺牲人类都是纯粹的罪恶,不可容忍。他喊了起来,打破了沉寂:“你们不会坐视这种事发生吧?”

  他对金狐怒目而视,好像人家已经表态说这事儿跟我们没关系似的,言辞相当激烈:“地球也是各位的地球吧?如果整个搬去了一个什么多啊少啊的鬼地方,难道你们的日子就会变得比较好过吗?”他捶着自己的胸膛,明明是想要动之以情,但感觉上好像在赌气,“异灵族没有身体,可以喝风吸露,各位可是有的,怎么?不想再品尝宫古牛、神户牛那样的美味吗?”

  平清盛想要让他冷静一点,尽管效果适得其反:“理论上来说呢,我们要是愿意喝风吸露,不要身体,也是可以活下去的。”虽然人类倒大霉他确实也没什么好处,但好歹自己比人家多一点优越性,心情还是比较好。阿拉丁更生气了:“你什么意思?”他真的很怒,“现在怎么办?”

  没人回答他。阿拉丁气得胸膛高高鼓起,跟人猿泰山一样捶了自己两下,发狠:“一定要阻止那种疯子。”他不愧是人类中的勇士,挽起破破烂烂的袖子,准备再度投入战斗——刚才去找小脑袋的时候也沿途打了不少架——“无论如何也要试试,死也没有关系,反正都是要死的。”

  他很昂然:“我妈妈把我生出来的时候,绝对没有希望过我以一节金霸王电池的身份死掉。”

  金狐看着他,竟然莞尔一笑,在外人面前真是难得:“不错啊,以人类来说,你。”然后转过去对平清盛说:“我有两个非常重要的项目还在跟日本政府谈呢,关系到日本能不能重启百年核能重建计划,为平民提供便宜而清洁的可续能源,是非常大的投资啊。”

  平清盛很纳闷,心想你这是想要我变卖变卖东京地宫的宝藏来参个股么?白条天皇尸骨未寒,这不太好吧。

  结果金狐本来是没有这个意思的,愤愤不平继续说:“要玩世界末日这种游戏什么的,也不是不可以,但至少要等人把正事做完吧?”他伸手拍拍阿拉丁,“你说得没错,谁都不应该以一节电池的身份死去,也不应该如此被看待,让我们一起去砍死异灵川。”

  [5]

  要砍死异灵川,首先要断掉他送人类去当能源石的这条路,这是燃眉之急,紫狐问小脑袋:“异灵川用异界巡航者控制非人,但人类数量太多,不可能如法炮制,你有没有在行动计划里看到他们操纵人类的方法?”

  小脑袋扭过头去,看着黑暗中耸立的东京塔,努努嘴:“那儿。”

  “东京塔?”阿拉丁恍然大悟状,“难怪我找到你的时候你鬼哭狼嚎要赶这儿来。具体呢?”

  他们是在离东京塔大概两公里的地方被紫狐捡回来的,当时已经昏过去了,不知道遭遇了什么。

  小脑袋说:“行动计划上没写。”

  阿拉丁马上宣布:“要你有什么用。”

  小脑袋气得牙痒痒,说:“听老子说完,服务器上的计划书里没写,但他们的网络行动总指挥告诉我了。”

  “谁?”

  “科恩布莱特,记得吗,我猜是他为异灵川操纵网络系统,后来发现果然是他。”

  阿拉丁一脸狐疑:“这哥儿们为什么吃里扒外?”总觉得有点不对,“是不是反间计啊?”

  小脑袋脸上掠过一丝哀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看了看阿拉丁:“我一攻破他们的远程控制中心服务器,科恩就从暗网黑客们专用的一个即时联系工具上对我发出讯息,说他知道来的是我,而他的生命只剩下十分钟。”

  “这个,我觉得吧,也不至于这么输不起啊……”

  小脑袋摇摇头,把手里的笔记本电脑打开,调出一张照片:“这是科恩布莱特,我刚刚认识他时候的样子。”其他人虽然不明白他的用意,但都围过来看。

  照片上是个典型美国白人男孩,长着很多粉刺,两边脸颊红红的,眼睛凝视着镜头,神情满是挑衅,一看就是个叫人不省心的,但生机勃勃,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生命力可以从照片上满溢出来。

  而后小脑袋打开另外一个图片,是一段短视频,有一点模糊,但丝毫掩盖不了画面的恐怖。

  典型以电脑自带的摄像头正对着使用者拍摄的角度,镜头里的人物头颅极大,五官挤压在一处,皮肤半透明的,头盖骨与内部脑组织都模模糊糊可见,如同一个盛满水到要爆开的白色气球,极度畸形与脆弱。在头颅以下并不是正常的身体,而是白骨森森,犹如骷髅先生脱下了内衣。唯独两边的臂膀与手却血肉丰满,甚至算得上肌理分明,皮色光滑,手指指甲剪得干干净净。

  他坐在电脑面前,身体被固定在一个圆形的金属架内部,四周被交错的金属杆卡死。他的每一处骨骼与另一处之间有若隐若现的透明丝线牵连,而手臂和头颅上的这种白色丝线更多,几乎像是从每个毛孔中自行生发出来的一样。所有丝线的另一头,都在金属支架的内部,不知道连接着的是什么。

  即使如此,仍然看得出这是科恩布莱特,他的眼睛凝视着摄像头,用一种像从胸腔某处挤出来的,游丝一般的声音说:“bro,记得吗,我曾经说过,只要给我电脑和网络,生活中的其他一切都牺牲也没有关系。”

  他好像试图笑一笑,但没有成功:“well,我现在知道了,不是那么一回事。该死的,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在说话的时候,手指一直在键盘上翻飞,而后他敲下回车键,说:“好了,我不知道你在为谁工作,但你肯定需要我刚才发给你的东西。文件经过了三重网络加密,除了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解得开。”

  他抬起手对小脑袋挥了挥:“solongmyfriend.”

  而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扯开了自己脑门上的一把白色丝线,视频的最后一秒,科恩布莱特在影像中化身为蒙克名作《呐喊》中的人物,扭曲着开始幻化,头颅软化,缓缓垂落,如同一大坨黏稠的液体。顶级的一代黑客,眼看着变成了鼻涕虫。

  非人们还算镇定,阿拉丁彻底目瞪口呆:“我操!这是怎么回事?”

  小脑袋心情低落地摇摇头:“不知道。”

  他整个人都带着哭腔:“三重加密,太小看老子了,该死的科恩布莱特,说死就死,没义气,说好的制霸全球信息安全呢。”

  金狐突然横杠子插进来,制止了他的兔死狐悲:“说正事儿,到底是什么消息?”听语气他可是忍得有点久了。

  “东京塔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控制系统,长期在监控和操纵全东京居民的脑电波,异灵川利用这个系统能够截取、编辑和重新发送脑电波,将他的意志变成所有人的意志。”

  平清盛脸色变了:“中控室?!天皇用来为建设圈养场而设计的中控室。”

  他抬头看着在黑色天幕中傲然耸立的塔顶,问:“猪小弟是不是去了那里?异灵川回来了没?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一次谁也没拦辟尘,也拦不住。他果断撂下了自己宝贵的小担子和所有抹布,抬手打了个响指,天地之间起了一声嗡,一缕缕黑色的风出现在他指尖下,随着手势在空中飞舞,叠加,交融,最后垒成无形的台阶一道道承接,从他们所站之处,通向东京塔顶。

  辟尘撒腿奔上去,速度比飞翔还快,那道黑色飓风搭建起来的天梯,虔诚地侍奉和承托着它们的主人。

  紫狐率先跟上,其他人紧随其后,飓风在他们的脚下没那么服气,有点嘟囔,不时还起个小颠簸,害得阿拉丁摔了两回,但总算没有中途撤架子。他们遥遥望着犀牛起落迅捷,一骑绝尘,可是到了顶端的瞬间猛然就停了下来,塔顶忽然出现一束光,映照着辟尘,他的身影一直投到了远远的下方。

  那束光里还有一个人的身影,正站在辟尘的身边。

  大家冲上去,站在东京塔的观景窗之外,看到猪小弟站在里面,隔着玻璃,他满脸悲伤。

  平清盛伸出双手往外推,做了一个开门的姿势,从他之间发出手掌形状的红色光芒,离手心越远形状就越大,最后整个印到了东京塔身上,纹理分明,闪闪发亮。就像一个巨人给这建筑物留下了耳光印子,还喷上夜光粉以作纪念。

  随着那掌印的覆盖,观景窗应声矮化直到消失,接下来是东京塔,从上往下,从外墙开始到内部的电梯,一圈圈从三维建筑变成了二维图形,扁扁摊开。大家眼前一花之后,便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巨大的东京塔鸟瞰拼图成品的上方,眼前是来自异空间的星空璀璨,一条白色卵石小路蜿蜒而向远方;路的尽头是一座田园风格的白色小房子,屋顶下悬的篮中插花犹未枯萎,错落葳蕤,赏心悦目。猪小弟原来所站的位置对应在了卵石小路的开端前方。而奎木狼出现在了白色小房子的前面,他手持法杖,注视着猪小弟,随之和金狐交换了一个眼神,电光石火之间金狐就领会到那个眼神的意思是:“不妙。”

  阿拉丁对眼前奇景惊叹了大概十秒,就赶紧走上去搂着猪小弟的肩膀摇了摇,说:“你怎么了?”猪小弟没反应,完全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担心起来,“什么情况?给人揍了?没事儿,哥帮你揍回来,你别这样啊!”

  但说猪小弟挨揍才这样如丧考妣,实在行不通,因为奎木狼那位爷杵在那儿全须全尾的呢,谁敢摸老虎屁股?莫非是他亲自揍的?

  猪小弟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挣开阿拉丁的手,慢慢蹲了下来。辟尘走过去,也什么都不说,蹲下来,姿势一模一样地在他旁边陪着。

  平清盛上去,说:“我们刚刚听说了异灵川用中控室操纵东京居民去填补穿之黑洞的计划,你呢?有什么别的消息吗?”猪小弟看着地面,苦笑了一声:“你们也听说了?”

  “那你们知道为什么中控室能够收集和不断更新几乎东京所有人的脑电波信息吗?”

  大家都不说话,猪小弟小声说:“是松本清张麾下的信息安全公司帮白条天皇建立的监控系统,日本政府通过的最高级授权,所有信息收集和处理工作都是人类做的。白条天皇一开始,是想用这些信息来帮助他建立圈养场,分类、定位和收集人类血源。”

  平清盛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他向来不热衷圈养计划,但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不准备沾白条天皇的光。事实上,从各地妖怪村定期汲取回来的血液,也是平大人从天皇那里得到的供养一部分。

  猪小弟看了看他,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平大人,你不用觉得尴尬,你们家白条天皇想必已经付出代价了,他苦心孤诣经营这个系统数十年,现在都被异灵川全盘控制了。”

  “他在里面吗?”金狐立刻问。

  猪小弟摇摇头:“不,他没在。”他的眉梢和眼角都耷拉了下来,一瞬间像是老了十岁,“他和松本家的人在一起,但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阿拉丁倒抽了一口凉气,终于知道猪小弟的悲伤从何而来:“美亚呢?”

  金狐的脑子是最好的,他嗅出这一段短短对话中的不祥之兆,立刻问:“美亚是谁?”

  阿拉丁轻声说:“猪小弟的女朋友。松本清张的独女。”

  秦礼完全不需要其他信息交代了,扭头看着猪小弟:“所以,异灵川要跟你做什么交易。”

  猪小弟把头抵在辟尘的肩膀上,轻轻撞着,就像那是一堵墙,而他本身无法承受事实本身的残酷,连说都说不出来。秦礼马上不用问了,以他对异灵川的了解和金狐本身的心性,他完全知道那个交易可能是什么。

  “让你选择对吗??选择三千万人的生命,还是所爱者的。”

  辟尘扭头看着自己的朋友,平静地说:“你的八字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总是摊上这种事?”

  猪小弟温柔地拍拍他,说:“我的八字没问题啦。”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说:“是这里有问题。”

  非常罕见地,紫狐、金狐和辟尘的脸色一起变了。

  猪小弟却带着笑容,尽管那笑容里有许多深深压抑的悲伤:“我不是个傻瓜。”

  “三千万居民,和美亚,对我来说,是一样重要的,我根本无法选择。可是,一个叫做猪小弟的初级猎人,不管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对这个世界来说,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除非……”

  猪小弟看着辟尘:“我身上还活着一个你们叫他猪哥的人。就像老爷子说的那样,他拥有不可思议的能量,某一天能够拯救万民于水火。”

  他按住心脏那里,那颗心在缓慢地跳动,它跳过了沧海桑田,风云变迁;跳过无数伤悲与狂喜时刻;跳过长长的一条路,在尽头那里所爱所恨都与它告别,无论如何缅怀,从此都不再相见。

  那颗心有许许多多回忆藏在最深处的角落里,和猪小弟之间,隔着一整个人生的距离。

  金狐急促地打断了他,问:“异灵川到底要你做什么?”

  猪小弟将视线投向正在东北角熠熠生辉的那个穿之黑洞,安静地说:“要保全三千万人,也保全美亚,我要做的,就是通过那个黑洞。因为我拥有的这个什么忘川之心,可以提供所有穿之黑洞所需要的能量,送异灵川去他多尔。那样的话,穿就不会吸取地球了。”

  辟尘霍然而起,厉声说:“不行。”

  猪小弟安慰地握住了犀牛的手,他一直在笑,很平和,尽管前路多舛,但他决心已下。这是辟尘最恨的一种笑容,那种笑容每次都给他和南美带来离别,带来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金狐追问:“然后呢?”

  “然后?我猜异灵川在骗我吧,他说,美亚会在另一端等我。”他沉默了一下,声线变得意外的柔和,仿佛梦呓一般,“接下去就没事了,他回去了,人类世界也都得救了,而我可以过我一直想过的生活。”他垂下眼帘:“就是最平常的那种生活啊。”

  紫狐和金狐对望一眼:“穿是为破魂达旦服务的九工之一,摄政王如果通过的话,利用忘川之心,穿的确无需初始能量激活就可以被设定任意去向。”

  这样的话,东京的三千万人,甚至整个地球,理论上来说,确实是被救下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一箭双雕——异灵川根本就是冲着猪小弟来的,什么非人,什么三千万人,什么七八个白条,一千一万只异界巡航者和幻兽,都只是打草惊蛇的那根棍子,或者是一个后备的方案。

  而大家为之不安的原因是,猪小弟只有半颗忘川之心,因此他去通过穿之黑洞,最有可能遭遇的下场,就是身体崩溃,而忘川之心被异灵川带去他多尔。

  接下来他要干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

  金狐心中一动,顾不上体恤猪小弟的心情,追问:“为什么你知道异灵川不在这里?他无形无体,你应该看不到他的。”

  猪小弟指了指中控室:“他刚才跟我视频了一下。”还补充了一句,“强行的。”

  金狐足尖一点,化身为一道光,瞬间冲进了中控室,紫狐随后跟上,猪小弟没动,阿拉丁也没动,辟尘也没动,在好奇心和陪伴朋友之间,他们都自然地选了后者——毕竟,这一定是猪小弟最需要陪伴的时刻了,说不定,也是最后需要陪伴的时刻。

  小脑袋和平清盛则秉承了自己一贯的风格,先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跑去凑热闹了,平大人还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我是高阶血卫,能够启动中控室的系统啊,我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小脑袋打蛇随棍上:“我是网络通讯专家啊,我去看看能不能定位异灵川的IP地址。”

  他们两个跟着冲进了那间白色的小房子,一进去就愣住了。

  满屋子的全息图像,成千上万交叠着,高速闪动,切换,以正序倒序随机播放。图像中有无穷无尽的人,行走,谈笑,思考,睡眠,争斗,吵闹,却没有一点点声音,整个放映中蕴含着沉默的不知从何来的威胁。就像有一只无形又巨大到无边无际的眼睛,二十四小时俯瞰着芸芸众生的生活点点滴滴,视他们为蝼蚁,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就会丢出一只保龄球,将一切碾压成灰烬。

  全息图像中有一个飘来飘去游魂般的自由图像,是异灵川的全身剪影,已经下线了,但缓存图像中他的身影还无处不在,非常杀眼睛。

  小脑袋往地上一坐,摸出了电脑,“嘿”了一声:“这儿网路信号真强啊,怎么整的?”他抬头招呼平清盛:“你能激活这里的系统吗?”

  平清盛点点头,手按上中控室的墙壁,墙壁后发出絮语一般的嗡嘤之声,须臾后他的身份被识别出来,全息影像豁然就全消失了,呈现一大片空空荡荡的白色空间。平清盛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我的权限还有用。”好像得回来了一点点安全感似的。

  他注视着天花板,那里有无数光点正在游弋,但没有投影,他解释:“正常情况下,系统激活后,会立刻播放即时的监控影像啊。”

  但今天什么都没有。

  小脑袋头都不抬:“这里也被科恩锁死了,等我看看。嗯,他最后发出来的文件里也包括这里的系统信息,脑电波频率转换设备,服务器,嗯,还有啥在后面。”

  他立刻进入了自己的专业世界:“谁都别说话,等我来追踪最近一段时间出现过的使用者。”

  他以实际行动得到了各位高阶非人的尊敬,因为他确实很快就追踪到了最近的使用者。不管他是借助本身实力、平清盛的权限,还是科恩布莱特给他的绝密信息,总之他一路念念有词地黑进了脑电波的控制终端,数据储存和处理的远程服务器,最后明显黑入了对方用于连接这里中控室的设备。

  小脑袋的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如外太空星尘堆积般混沌、空灵与浩渺相结合的景观,如同被俯瞰着的一个深邃灰色山洞,狭长而窄,不见尽头,形状仿佛一个瓶颈。其中有无数闪光的东西从瓶颈的顶端往下旋转,相互碰撞出火花,而后引起爆炸,尘埃落定后生成更多闪光的点,变动不居地飘荡着。闪光点之间飞翔着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物品,复古式的电视机、皮划艇、汽水的罐子、毛巾与六角形的镜子碎片。山洞顶端悬着一汪汪自成体系的绿色水洼,从水洼中间爬出来颜色诡异的昆虫,抱着团蹒跚行走,消失在瓶颈的下方。无数长着奇怪脸孔,多足,多毛或多眼的怪物,见头不见尾的长蛇蜿蜒在山洞四壁,绿色的眼睛与身体分开又如影随形,两盏探照灯一般幽幽地亮着。

  在山洞最深处,有一扇门半开着,里面幽幽发光,一串串黑色的畸形影子正鱼贯而出,影子交叠,千千万万重合到一起,仍然只是一个。透过影子,能够隐隐看到一个城市的剪影。

  城市上空,没有太阳、月亮或星辰,而是高悬着一面巨大的、极薄如蝉翼的钟,上面的秒针正急急忙忙,滴滴答答在走。

  剪影间有一座高塔挺立。很眼熟。

  小脑袋把这一幕场景连上中控室的操作系统,全息影像立刻占领了整个空间,他迷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是什么?”下意识地看了看电脑上的时间显示,和那面天空中的钟面完全一致,他自言自语,“实况转播吗?”

  金狐凝视那城市的剪影:“那是东京。”他指向那扇门,“那是穿之黑洞。”望了望紫狐,“你觉得呢?”手指定在那些怪兽长蛇与密密麻麻的光点上。

  紫狐眉宇间隐隐埋着一丝忧虑,他过了好一阵子,说:“这是暗黑三界,喧嚣层。”

  小脑袋在旁边听得一阵明白一阵不明白,他一脸不爽地敲打着键盘,发现自己的操作不怎么灵光,好像有什么在干扰他,于是自言自语:“这就是最近出现的使用者终端嘛,这个界面算是什么鬼?”

  他嘟囔的当儿,全息荧幕上那个灰色的空间上,突然出现了两个出口。椭圆形,两个出口中间相隔不远,光线从出口外射进来,从中控室诸位的角度看,就像正躲在某个骑士的头盔中,隔着眼睛开口向外窥视。

  镜头慢慢拉近,那两个出口越来越大,直到占据了整个屏幕,一开始是全然的亮,白而炽热的亮,接着影像慢慢出现了。

  于是他们明白过来,自己确实是在通过某位的眼眶向外窥视。

  异灵川。

  金狐“啊”了一声,转头对小脑袋刮目相看:“你直接黑进了异灵川的脑子!”

  小脑袋接受了对方的尊敬,但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唯一的解释是:“他把系统跟自己的脑子直接连接在一起了?”摇摇头,“幸好这技术没法普及,不然叫什么好?万维网,还是万脑网?”

  认清楚了这一点,就很好辨认那两个开口的性质,其实就是异灵川虚拟的眼睛,他在以直接视觉功能收集外界信息。

  他看到的,站在这儿所有人也就全都看得到了。

  [6]

  他确实没在东京。

  这哥们儿在洛杉矶,眼前就是著名的中国剧院,远处是比弗利山,巨星们的豪宅点缀其间,街道上熙熙攘攘,这一带向来是游客们必来拍照留念的胜景。各种乔装打扮出来的电影角色在四周游荡,不断吆喝着“一美金,一美金合影,一美金,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一美金你买不到吃亏,买不到上当”。

  正在异灵川的视线中越走越近的是一位扮成玛丽莲梦露的金发美人,但她不是过来招揽生意的,事实她很快走了过去,距离最近的瞬间,从对方的瞳仁里,大家瞥见了异灵川的形象,以及那女子如烟花盛放一般的恐惧与慌乱。

  异灵川戴着他一以贯之的正式礼帽,身上是式样繁复的法式衬衣,礼服,胸口的手帕和领口的领巾都是鲜艳的红,上面刺绣着翩翩欲飞的金鹰,鹰头露在外面,眼睛是缝制在手帕上的绿宝石,熠熠生辉。他在满街的coser中鹤立鸡群,扮演一个没有脸的角色,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愿意付他两美金合个影。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平清盛悄悄问小脑袋,好像生怕异灵川听到似的:“你黑进他的脑子,他没反应?”

  这有点不可思议,毕竟正常情况下如果有人对着你耳朵眼喊一嗓子,那感觉都是非常刺激的。

  小脑袋也悄悄地说:“我觉得这哥儿们可能跟很多个不同的操控系统同时连着线,所以里面乱成一锅粥,敏感度很低。”

  而后,有人像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了异灵川的面前。

  极美貌的少年,和少女。

  像春夜的清风或夏日的草原,爽朗,洁净,令人心旷神怡,无一处可挑剔。

  但他们的眼神却在说着另一个世界的言语。

  少女冷静地呼唤着异灵川的名字:“川,你要做什么?”

  异灵川的脑子像被水煮开了一样,咕嘟咕嘟沸腾起来。因为占据的是第一视角的原因,小脑袋他们无法观察到影像的变化,可是屏幕剧烈地摇晃起来,不断有怪东西从边缘喷出来又落回去,提供了足够的证据说明异灵川心情很激动。

  “邪羽罗大人,见到您,真是意外之喜呢。”

  他恭恭敬敬脱下了礼帽,一面转向少年,语气中更多了一份欣喜之情:“夜舞天大人,好久不见。”而后又把帽子戴了回去。

  那是Law与Lou。

  他们两个都没有回礼,反而是一副都很想揍异灵川的样子,少女厉声说:“异灵川,不管你要做什么,立刻收手,否则的话,你的下场会比上一次更惨。”

  异灵川摇着脑袋——这里的诡异之处是他压根没有脑袋,因此只能通过帽子的方位来表现这个动作:“邪羽罗大人,看起来你很着急的样子呢,怎么?达旦大人终于不能再压抑他的本性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世界很快就要被毁灭了。”

  他伸出一只子虚乌有的手,诚挚地邀请:“那么,二位要不要随我一同,回到你们真正应该在的地方呢?”

  Law和Lou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们的焦虑如此之明显,简直就像两个在荒地里被野狗追赶的孩子。而这一切完全落在了异灵川的眼里,他仍然伸着手,声音温存得如裹了奶与蜜:“啊,看看你们的样子,我知道有什么事在发生,我完全知道,来吧,夜舞天大人,我愿意对你敞开心扉,毫无保留,而后,你或许会考虑我的提议。”

  Law犹豫了一下,伸出了一根手指,陷入了异灵川袖子外的虚无中,而此时洛杉矶赤日炎炎的高天上打了一个干雷,乌云涌现,四合于空,天色变化如波浪翻腾。

  而正站在异灵川脑子里观战的诸位,随着Law的手指接触,忽然视角变化,从眼眶部位后退,退回到了初始的位置,而这一次他们所看见的不再是那个充斥着奇怪生物与光点的灰色阴沉山洞,而是原来山洞中出现过的那扇门,放大得充满了整个屏幕。门向两边完全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漆黑浓如胶质,一面以亮血红色虚线勾勒出来的钟表如鬼影覆盖在门上,指针仍滴滴答答在走。小脑袋下意识去看了一下电脑右下角,两个地方的时间现在是不一致的,那虚拟的表面比实际时间快二十分钟,现在距离凌晨四点还有十秒。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都预感到有什么事会在这个时间点发生,他们都在等待那秒针移动,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凌晨四点,整。

  门向异灵川的脑海深处推移,就像电影中摄像头拍出来的远景,在观众的视线与门之间,磷磷细光一点点泛起来,铺成了长长一条路。路的尽头,出现长长短短的影子,而后,浪潮一般汹涌的人群慢慢流淌了过来。

  成群结队,成千上万的人,红男绿女前后,老少壮年结伴,气宇轩昂者与畏畏缩缩者并肩而行,挨挨擦擦挤得如此紧密,以至于身体与身体之间简直毫无空间,稍矮小的女子与孩子,也许会被人潮压迫至窒息。但他们都浑然不觉其危险,更没有露出难过的表情,只是一味地往前行走。

  都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充满欣喜、满足与希望。

  这人的队列似乎没有止境,最前头的人渐渐走近了那扇门,一阵低沉而强烈的轰鸣从门内发出,像是从某种巨大怪兽的胸腔中释放的怒吼,一整群人瞬间便被吸进了那浓稠的黑暗之中,随即另一群填补上了前一群人的空缺,继续被吸入……就这样源源不绝,如无穷的废纸不断卷入永动不知休止的碎纸机。

  随着人群的进入,那扇门越来越大,长路的两边慢慢亮起来,出现了城市的剪影,建筑物,道路,铁轨,山峦与河流。剪影在旋转、延伸和变幻,许多熟悉的地标一闪而过,富士山,洞爷湖,北海道铺天盖地的雪,三藩市的桥,大笨钟,自由女神像,复活岛上巨大的石像,玻利维亚的天空之城,结群奔跑着踏过肯尼亚草原的角马群,舞蹈着的人妖们,专注吃着竹子的熊猫……

  阿尔卑斯山峰,与太平洋碧波万顷的水。

  那些地标最后都凝固为一个小小的剪影雕塑,之后拔地而起,向那扇门涌过去,夹杂在人群之中,或飞舞在人群之上,等待着最后被吞没的时刻到来。

  当一切都被吸收殆尽,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很不走运的小脑袋他们并没有全程跟进到那一个时刻的到来,因为他的电脑突然之间黑屏,而全息影像也就跟着一下子消失了。

  小脑袋检查了一下,皱起眉头:“怎么突然没信号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天崩地裂的声响震动了中控室所在的异度空间,紫狐反应最快,回身窜出,回到猪小弟他们身边。犀牛,猪小弟和阿拉丁正并排蹲着,后两位不知正在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而在他们头顶,只见一点白色应声破空出现,飘然落地,紫狐看了一眼:“大哥?”他立刻想到的是,“南美呢?”

  是秦慕回来了,却不见南美。秦慕的白色面具被打碎了一半,露出他清隽的半边面孔,神色仍然是稳的,他看了看紫狐:“速回狐山,东京出现了暗黑十兽,你们不能再冒险逗留了。”

  紫狐根本没听,他重复问了一句:“南美呢?”他盯着秦慕残留的半边面具,神色严峻。秦慕伸手按住他肩膀:“我已经送她回狐山,我们需要启动选命池判断人类世界下一步的命运。”

  紫狐将信将疑:“她肯走?”他非常了解银狐的脾气,他、猪小弟和辟尘都在这里,而世界仿佛随时会被粉碎,她在独自逃生和死之间,一定选择和这几个人死在一起。

  秦慕毫无表情:“她没有选择。”看样子是干脆把南美打昏之后送出去的。

  他手指塞进嘴里,吹了声口哨,金狐从中控室里应声而出,回到他们身边,说:“发生什么事了?”

  听完秦慕的话大惊:“什么?暗黑十兽?”一拍紫狐:“那赶紧走吧。”

  阿拉丁忍不住多嘴:“什么是暗黑十兽啊,瞧把你们吓得。”他看了看紫狐,“你不是斗神吗?也有你打不过的狠角色?”

  秦慕摇摇头:“和打不打得过没关系。”他其实并不是在对阿拉丁解释,看着的对象是猪小弟,“狐族显贵在渡劫期,就像蛇在蜕皮,或企鹅孵蛋到最后阶段,能量损耗到了极限,短时间内又无法摄入和储存,因此身体与精神都会极脆弱。我家三弟和四弟今晚走到这一步,已经万分凶险,而我之所以来,就是因为不放心他们。”

  他叹口气,微抱内疚之意:“抱歉,帮不了你了。”

  猪小弟伸出手摇摇他的肩膀,诚恳地说:“你们已经帮了很多了。谢谢你们。”他看了看天色,很平静,“我不知道什么是暗黑十兽,但异灵川说过会确保你们无法阻止我靠近穿之黑洞。”

  他挥挥手:“走吧,我一个人可以了结的事,何必连累大家呢。”

  金狐走到秦慕身后准备离开,而紫狐还在犹豫,秦慕严厉地望着他:“暗黑十兽竟然被异灵川操控,证明他所图极大,想必还有许多后手,四弟,你不可任性。”

  他非常坦白:“我身为狐族祭祀,只能以本族安危为重。”

  紫狐转头看着猪小弟,伸出手:“来吧,跟我们一起去。你们一起。”眼光扫过阿拉丁和辟尘,他知道自己的话语毫无效力,但至少也要试一试,就算是为了某人,“狐山是胜境,能保诸位平安,南美也一定非常高兴见到你们。”

  秦慕的半边脸孔上浮起淡淡怜悯,温和地说:“四弟说得对,世事流转,都有定数,非一人之力所能改变,猪小弟,你何不跟我们走?南美重开选命池之后,倾我全族之力,说不定能改变定数。”

  金狐一凛,低语:“大哥,你从不出妄言,今天怎么破戒?倾族之力,可是大事。”

  秦慕摇摇头,不置可否,堂堂狐族祭祀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仁尽义至,正常人应该早就打蛇随棍上,撒丫子就跟他走了,或至少是个半推半就吧。

  不幸的是,今晚在东京还睁着眼睛的这批,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因此猪小弟只是用充满炽热感激的双眼望着秦慕,举手行了一个礼:“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回去告诉南美,我把这儿的事儿搞完了就去看她。”

  他嘴角有笑,像是想起自己这一生与南美重遇的那一刻,在东京塔的电梯里,穿着印花超短热裤的银狐忽然从天而降,头下脚上落在他面前,说:“hello,我是狄南美。”

  而在那不曾记得的上一生,又是如何相遇的呢?是什么东西会让素昧平生的你我从千里万里外走到一个点,而后从此无法将彼此剔除出命运,赴汤蹈火亦甘之如饴,死生与共从来不是比喻。

  他伸出手拍拍紫狐,以长兄一般的托付,或幼弟一般的担忧,说:“你千万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她不高兴的时候,就给她点儿吃的,一个鸡翅不行,就给两个。”

  辟尘这时候挥起平底锅,照他后脑就是一下,怒气冲冲:“喂,能不能不要这么快就说遗言。”他学着紫狐去战斗前的样子,挽起了衣袖,下定决心,“我不会让你去那个狗屁黑洞的,就算要亲手毁掉这个世界,我也不会让你去。”猪小弟被逗笑了,搂着犀牛的肩膀,用哄小孩子的语气哄他:“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毁灭世界什么的大把人干,我们就不要凑这个热闹了。”他很认真,“我也会回来看你的,晚饭不是还给我留着吗?”

  他们言语之间,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变化起初,只是一阵阵的震动从猪小弟的脚底传来;接着以阿狄公主的幻力所凝结成的鹅卵石小路一块块接二连三翻覆过来,飞旋到半空,炸裂,凝固,克服了重力的影响,凝滞,其中一块不偏不倚就贴着猪小弟的脑袋,害他吓了一跳。

  中控室开始摇摇欲坠,里面传来小脑袋惊恐而恼怒的大叫声,平清盛随即出现在室外,拎着小脑袋跟拎着一只猫似的飞奔向组织,小脑袋缩着脖子缩着身子,手里倒还是紧紧抱着自己吃饭的家伙。奎木狼也缓步跟着,过来了。

  金狐叫秦慕:“大哥,你看那边。”他所望向的视线极限处,是中控室所在的异度空间边际,也就是与人类世界之间的连接处。那里本来是完美的蓝色天幕,现在开始呈现塑料遇到高温时会有的融化感,表面逐渐扭曲着,本来清澈的颜色与质地都不再存在,一条条或长或短的黑色裂缝接二连三地爆出来,伴随着一阵一阵有规律的砰砰声。

  像有人正用链锤一下一下攻城。

  秦慕冷静地说:“皕砳。”阿拉丁一愣:“啥?”

  “暗黑十兽的一员,以金刚石为食的高能量非人,世代生活在暗黑三界的静默层。本体只有米粒大一点,极硬,但能够随意提取、吸收和驱使方圆一公里内的所有矿物,组合成任何形态的身体或武器。战斗力强韧,除非摧毁本体,否则根本无法打倒。”

  “你怎么知道?”

  秦慕示意他去看那些鹅卵石:“那是吸血鬼以幻力凝结云母所制,你看看它们的变化。”

  那些凝固着的半透明石块正在一缕缕分散,属于阿狄公主的幻力像被无名无形的烈焰烘烤一般,腾腾蒸发出来,在空中发红,脆化,跌落在地,摔出一地闪闪发亮的残渣。留下的是物质光滑而坚硬,外表有一层透明,内核是雪白的,正在慢慢收缩起来,变成一个一个石球。

  空间边界的裂缝越来越大,不祥的震动声此起彼伏,石球被什么吸引着往那个方向高速飞去,像一颗颗的石头炮弹。平清盛拎着小脑袋没注意,差点都被砸了。

  秦慕再次催促:“我们要走了。”他再次对猪小弟伸出手:“你真的不跟我们去吗?”

  猪小弟摇摇头,但是随手推了一下阿拉丁,推向秦慕那边:“你呢,倒是跟他们去吧。我们刚才说的那些,你也别放在心上了,我再想办法。”他对小脑袋招招手,让他过来,说:“也带上小脑袋啊。”语气简直高兴起来了:“平大人、奎木狼、犀牛啊,我都不担心,但还是担心你们的。”

  结果阿拉丁不肯,他的理由非常现实:“拉倒吧,要是你带着我们一起,我们沾沾光是有可能的,让我们自己跟去,一走出你的视线范围,大概就被这些狐狸活埋在哪儿了吧。”

  三只狐狸都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出口反驳,照常理看,真活埋他们倒不一定,随便扔哪儿让他们自生自灭是完全有可能的。但猪小弟马上就不能承受了:“大哥!求你帮帮忙啊,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请不要丢下他们不管。”言辞恳切,态度焦灼,要不是犀牛使劲儿提着他,说不定扑通就跪了,根本不在乎尊严两个字怎么写。

  这位老兄利他主义中毒之深,这辈子下辈子估计都是没救了。

  结果呢,他说完帮帮忙这几个字,猝不及防就有一道蓝色光环从天而降,轰隆一声砸在他们一群人脚边,将他们结结实实围了起来,随即又淡化消失了。来得莫名其妙又雷厉风行,连辟尘都吓了一跳。秦慕往后退了一步,捂住胸口处,仿佛被什么重击了一般,脸上露出诧异之色。金狐恍然大悟,叫了起来:“禁制!我怎么忘记了,大哥,你感觉到了吗?猪小弟能用破魂的禁制啊!”

  懂得禁制意味着什么的诸位脸上都纷纷放晴,完全是上世纪中国所谓放牛娃看到八路军的即视感,尤其平清盛。他亲身体会过禁制之能,此时一边责怪自己后知后觉,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马上提议:“猪小弟!等我架你上东京半空,再弄个扩音器帮你喊啊!喊什么好呢?嗯,要不就喊闲杂人等全都跪下,违者格杀勿论!你觉得怎么样?”

  他喜滋滋地沉浸在自己的美好想象中:“应该最多五分钟,咱们就能排队摘取革命胜利果实了吧。”

  金狐好像对他的台词有点不以为然,大概不够高级的意思,但刨去对细节的讲究,大家的想法估计跟平清盛都差不多。

  但是一片祥和里居然有一个人跳起来不服:“禁制?”瞪着眼睛喊:“不行不行不行。”

  那是小脑袋。

  考虑到他在猎人专业方面的才疏学浅,其他人都假装失聪,不跟他计较的意思,只有阿拉丁以一贯风格好言相劝:“什么不行不行,是你说了算的吗,滚犊子!”

  小脑袋一梗脖子,给他气得鼻子喷火:“刚才中控室网络掉线,你们全跑了,后来再度上线了好吗!就剩下我继续在异灵川脑子里看大戏,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

  平清盛马上说:“我也在啊,你看到啥了我怎么不知道?”

  小脑袋眼都没抬,气壮山河:“我没连全息投影,你能知道个毛线。”金狐打断他们扯谈:“到底看到了什么?”

  小脑袋认真地说:“我不知道禁制是什么东西,但异灵川是做好了准备等着猪小弟倒霉的,我没听太明白,但有两个法子,一个是猪小弟自己进穿之黑洞,一个是动用禁制。动用禁制好像他还更欢喜,说能够唤醒一个什么川什么心的真正力量,哺育那个什么穿,那玩意儿一出来,就相当于对穿之黑洞按下了启动键。”

  说真的,虽然这种事儿没可能是小脑袋编出来的,但大家都有点不肯相信,毕竟到嘴的烤鸭飞出两里地,搁谁头上都很心碎。

  迎着一片狐疑的眼神——货真价实的狐疑——小脑袋急了,干脆利落把电脑打开,调出缓存在里面的视频片段,啪一声转向大家:“不信自己看。”

  视角仍然是从异灵川脑子里往外瞅,小脑袋仗着自己艺高人胆大,这跟人家亲爹串门一样,随进随出。视频里,Law和Lou仍然站在洛杉矶中国剧院前面,异灵川正在跟他们宣讲什么,仿佛是美丽新世界的光荣与未来:“在他多尔的新地球上,一切不必的干扰与冲突则都会被消除,暗黑三界、非人世界与人类不同物种的最优特质都将在强有力的机制保证下发挥到最大。人类继续他们在科技上的发展,而非人异能因素能够交叉影响,进化出更强大的能量体,融洽相处。而最美妙的是,那将是完全由我们统治的世界。”

  他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细,带着微微的颤抖:“邪羽罗阁下,您能够镇压一切的力量!夜舞天阁下,您能够从根本之处为万民万物带来的和平!想一想,它们能为这个地球,为我的他多尔,为他多尔外的整个宇宙,带来多么美好的未来。”

  Lou的眼眸深处闪出一抹迷惑,而Law保持不动声色,他冷冷地望着异灵川,吐出两个字:“是吗?”他平常如春风本身所化,可在外人面前,他的斩钉截铁也一样无懈可击,“川,你要让邪羽罗十三分身背叛达旦的话,恐怕需要把你的计划说得更详细一点才行。”

  “从最简单的地方说起吧,譬如,我们已经知道你要将在东京活动的吸血鬼族群、所有非人,以及几千万日本居民投入穿,但相对穿需要的激活能量,那仍是九牛一毛;何况照你刚才的说法,他们并不必要全部牺牲,通过你的资源数据库分析和归类过后,最精华的人类与非人成员将会被活着送到他多尔,以重建你的美丽新世界。所以,你推动计划的能量,来自哪里?”

  视频画面晃动了几下,快速退回异灵川脑海内部,一开始一片漆黑,啥都看不到,大家都一愣,小脑袋马上出声安慰:“没事,没事,等一下。”

  果然没等多久,画面就渐渐在恢复,小脑袋面有嘚瑟地补充了一句:“就说没事儿吧,这是我干的,花了一点时间,挺不容易,但我终于找到在那个变态脑里控制系统的诀窍了。”他看了看大家的脸色,生怕有人架把刀在自己脖子上要求他一举内爆掉异灵川,赶紧又补充,“一点点,而且要非常小心,不能有大动作的。”

  接着就交代出来,他所掌握的第一个诀窍,就是切换窃听和偷窥的视角,在Law问出问题之后,异灵川的脑海里不再有东京的城市剪影了,也没有穿之黑洞和千万人送死大道了,连喧嚣层的一切都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巨大的白色房间,大得没有边际,亮度如同一千个太阳照耀,里面以横平竖直的排列方式摆放着向远方发散出去的、无穷无尽的机械设备。每一台设备都像一头经历过无数次杂交与无数年进化的怪兽,其结构的复杂程度能让任何学文科的人看一眼就直接发羊癫疯。

  那些设备被无数条纠结交错的流水带相互连接着,流水带行进之快犹如高速列车奔驰,两旁垂下成千上万的机器手,节奏精确得如同在弹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从流水线上分拣出着滚滚而来的产品——圆形的,外层有一个白色光圈紧紧包裹着的球。

  外形雷同,有大的如同汽油桶,小的堪比芝麻或芥子,匆匆一瞥间都能看到里面包裹着的内核颜色形状各异,有的在蠕动,有的不断膨胀又被强力挤压回原来大小,有的活力十足左冲右突。偶尔冒出来十只八只眼睛,突兀地紧紧压在圆球的内壁,向外冷冷凝视着,但眼神内一片空茫。

  其中有一个球引起了秦慕特别的注意,他伸手按下了笔记本电脑的暂停键,再放大到极限,视频上模模糊糊一片深浅不同的蓝,秦慕轻声问:“这是什么?”

  紫狐眼力最锐利,看了一眼,说:“我猜是异界巡航者。”

  这么霎那间的工夫,孕育着异界巡航者的圆球出现了许许多多个,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短短时间内,异灵川能够驱动那么多safat鸟飞临东京。

  异界巡航者成为强有力的佐证,再多看几个白色光球之后,基本就可以判断出来,现在在异灵川脑子里万马奔腾的,正是他与以松本清张为代表的人类同盟联手打造的混合基因非人生产线。

  秦慕思虑周密,想得更深远:“人类现有的科技能力应该不至于此,既然这是他脑海中的印象,我认为这更像是他计划中在他多尔能够建设出的理想生产线,已经具备一切他需要的条件,不被资源缺乏、人类或其他种族干涉这种外因干扰,能够随心俗语制造出他需要的任何东西。”

  拥有这样的技术与生产线,异灵川说要再造一个新世界的话,突然显得不像是空口白牙地胡说。

  只不过,他在利用不同势力的时候,所描述的前景,大概都是不一样的吧。松本清张梦想着的是什么世界呢?谁也不知道,但总有他梦想的理由吧。

  平清盛想到白条天皇所为之毕生战斗的未来,在异灵川这样的邪恶之徒手中变成操弄傀儡的砝码,怒火腾腾,从脚底一直烧到了脑仁里面。他暗下决心,绝对不会原谅异灵川,无论如何,绝不能给那个家伙一点活下去的机会,既是要赔上自己根本的命脉,都不甘心就此善罢甘休。

  秦慕根据他们对话的上下文来推断,在小脑袋断线的短短时间里,异灵川对Law描述的正是某一个版本的新世界建设计划,内容与大家之前的推测并不完全一致——他确实需要能量,但也同时需要保留人类精英分子与绝大部分非人的生命,为长久未来的基因库做准备。

  他的目的是在他多尔重建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也有人类,也有非人,也有科学技术,也有物质享受,而不只是他孤零零一个回去跟自己玩而已。

  最重要的是,那个世界是由他全盘控制的。

  在那里,没有任何角色能够凌驾于异灵之上,他们是至高全能的神。

  随着异灵川的意图被分析得越来越清楚,外部空间传来的攻城之声也越来越响亮,中控室所在的空间之内矿物并不多,鹅卵石小径已经全毁了,只留下一个狭长的空虚的坑。接下来遭殃的是中控室,用于建设墙壁地基所用的石材在瞬息间全部脱出了钢铁的框架,留下一个房屋的骷髅,里面布满各种突然暴露在外的线和设备。要是整个挖起来,收拾收拾贴个标签放在现代艺术展览馆,简直能成为表现互联网时代技术与人类建筑融合这一主题的杰出作品。

  那些飞出去的石质,在空中紧紧抱团互相挤压,发出咔啦咔啦的怪声,与异度空间外正在不断逼近的皕砳呼应着。那些花岗岩忽然间柔软犹如橡皮泥,被看不见的手捏成一头弓背獠牙、四肢粗壮、脚爪如勾的石兽,大小与模样都和史前霸王龙有三分相似,但比霸王龙更可怕。因为它并非血肉之躯,对平常的攻击无所畏惧。

  问题是这儿也没人有闲工夫对它展开平常攻击。

  那头石兽刚成型落地,就往猪小弟的方向奔,刚奔了两步,奎木狼迎头堵个正着,先一脚踏上兽头制止对方前进,随即法杖下击,石兽当即被打成分子状态,刺啦一声直接气化了。奎木狼面无表情地抬起脚看看,走到一边去了。

  这么威武的一击,居然都没人关注,因为正在此时,异灵川充满蛊惑力的声音如画外音一般从视频中传来,他在说的,正是令诸位适才一喜,又让小脑袋跳脚反对的那个关键词——禁制。

  视角已然再度推进到异灵川的视觉窗前,笔记本电脑屏幕前方不知不觉挤满了各种本来平时都颇为矜持的脑袋,甭管是谁,目前的状态跟人类青少年在宿舍熄灯后一起看小电影时是一样的。

  异灵川款款说:“禁制,这个词难道不能激起您的亲切感吗?夜舞天大人,对你来说早已不是新闻了吧,那个人,在人间出现了呢。”

  听到那个人三个字,大家都齐刷刷去看了猪小弟一眼,猪小弟不好说啥,只好装瓜。

  而洛杉矶的天幕下,Lou一怔,转头去看Law,问:“他说什么?那个人?”

  Law皱起眉头,轻声说:“摄政王。”

  “什么?”

  Law目不转睛盯着异灵川:“Paul的养父,或者严格来说,是拥有他父亲原本心灵的赝品,在世界上出现了。”

  猪小弟还没说什么,阿拉丁先不爽:“喂,赝品是什么意思啊,我们家猪小弟不管是什么,都堂堂正正独一无二好吗。”

  摸爬滚打过了这么久,辟尘这时候才算正式看了阿拉丁一眼,很难说眼光里有多少激赏或认同,但至少不再是“要不是为了猪小弟我管你今天晚上死在哪条街上”这种无动于衷。

  不管大家承不承认,Law的想法就是这样的。秦慕皱起来了眉头:“暗黑三界的居民,连服莱长老在内,皆受命不准离开疆域边界一步,没有人敢于去寻找达旦。但如果夜舞天得知猪小弟就是达旦的养父,为什么隐瞒?”

  犀牛突然插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暗黑三界的居民都不准出来?”

  秦慕轻描淡写:“我去过一次。”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手臂往后轻轻一环,心神只有一瞬间无法安定,剧烈入魂的疼痛就提醒他,在白色长袍掩盖之下,暗蓝色的火焰还在焚烧他的肌与骨;不等到渡劫完毕,能量完全恢复正常水准,即使是狐族的祭祀,也无法逃脱暗黑三界结界的反噬。

  异灵川给了秦慕一个完美的解答。

  “夜舞天大人,你一定非常了解达旦大人对他养父的执念吧?如果知道世上再一次出现这个人,他会怎么做呢?”

  没有人回应他。

  因为答案明明白白就在那里:“达旦大人将会放弃他对暗黑三界的统治权,以及对食鬼破魂族类的责任,高高兴兴地跟他养父一起,生活在人间,说不定还会去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读书不算很厉害吧?那么,那份工作的薪水想必不会高,老板对他破口大骂的时候,他会把头低下去老老实实承受,而不是伸出一个小指头,把对方碾成齑粉。”

  不能不承认异灵川的表达能力突破天际,给他这么一说,凡是对达旦样子有印象的人,此时都忍不住脑补他因为完不成销售任务什么的,在一个格子间被胖子老板怼成渣的模样。老实说,还挺值得扑哧笑出来的。

  但任何人真的在夜舞天和邪羽罗面前这样笑出来,说不定马上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暗黑三界出身的高等级非人们皆视达旦为万物统治者,比神灵更伟大,与人类为伍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下限,更不用提要持续接受他们的折辱。

  其中千百年来始终伴随达旦左右,以践踏天地为使命与乐趣的邪羽罗,更是无法接受。

  异灵川对他们两个的心事,竟然洞若观火:“夜舞天大人,你见到了那个赝品,却没有告诉达旦他的存在,因为你不希望达旦再度过上普通人类的生活。而你,邪羽罗大人……”

  从他视觉窗中望出去,Lou抿紧了嘴唇,双手抱在胸前,摆出了极端戒备的姿态,似乎一言不合,就会马上挥出毁灭之光。可是她清澈如溪流的眼中闪烁的又尽是不定不住之光,直观地反映出她心事反复如漩涡。

  “邪羽罗大人,你对人世毫无兴趣,你轻而易举便能将这个世界全盘毁灭,或在寂灭层继续你在黑暗空间无垠的征途。你会出现在这里,只不过因为达旦剥夺了你另外十一个分身,使你的力量被极度压抑,无从自行其是。而我,知道那些分身在哪里。”

  他对Law和Lou的了解,远远超过了后者的预期,这令他们吃惊,也带来了激烈的情绪,Law此时几乎算是粗暴地打断了他的劝说:“你想要什么?”

  异灵川应声吐露所求,一字一顿:“请二位大人协助,让达旦陛下放弃追捕我。”

  异灵川的思想出现了微妙的震动,就像一锅粥煮开了,震得连屏幕都晃动了起来。小脑袋在这个过程中估计进进出出做了不少微小操作,能够在一扫而过的画面中看到他脑子里出现火山爆发一般的场景,熔岩滚滚,从无数条深不可见底的黑色地表裂缝泻出,占领和毁灭了每一个角落。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情绪,并非他想要坦诚,而是因为过于强烈的恐惧无法压抑:“实不相瞒,达旦陛下,几乎已经将我在人间辛苦二十年经营的一切都摧毁殆尽了,我本来还需要等待五年到一切成熟,但再也没有机会,眼下是我最后一搏。”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我与二位归根到底,是在同一立场,我会双手奉上你们内心最渴望的东西。”

  “为什么我们要相信你?”Law咄咄逼人。

  异灵川安静地说:“夜舞天大人,你有你的方法看穿其他人,我也有。现在,你看着我,看一看,除了希望达旦回到暗黑三界,你内心深处,是不是还藏着这个人?”

  Law睁大了眼睛。

  从他的瞳仁里反射出来的,不再是异灵川装腔作势的礼服,帽子与空虚无物的身体,而是一个中年人。

  中等身材,两鬓斑白,眼角起了柔和的皱纹,他走在人群里,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当被他的双手圈住脖颈时,也不知道死亡是如何降临。

  洛杉矶的晴朗天气突然瞬间消失,之前翻滚的乌云堆积到了一定的程度,于是大雨就毫无先兆地,倾盆而下。

  雨势稠密如幕布遮掩视线,游人们猝不及防地四散奔逃,雨点打在他们身上和脸上,像铅弹密集扫射。

  Lou和Law一样被淋得精湿,但他们没有动,Law的眼光,聚集在异灵川所变化出的那个人身上,还有他的周围。

  雨水中一幕一幕闪现出来的,是这孤独的中年男子过去若干年所经历的一切。

  他的名字叫做安,在很久以前,他还用过一个名字,叫做凯撒。

  黑帮世界长年排名第一的职业杀手,身为人类,却拥有妖怪一般强悍的体格,以及深海漩涡一般无坚不摧的意志力。

  他所执行的最后一个任务,是刺杀某顶级医院的院长。行动当晚,医院诞生了一个天生没有心脏的婴儿,母亲在手术台上身死,没有任何其他亲属或与之有关的信息,安在经过育婴房时,神使鬼差地停下了脚步。

  他带走了那个婴儿。

  十六年后,那个婴儿成长为俊美无匹的少年,安叫他阿落。

  阿落善于烹饪,在普通的学校读书,他没有心脏跳动却仍然能够存活,只是身体非常虚弱,成绩也一般。所幸在安的保护之下,并未遭遇校园暴力或其他挫折,他们不断迁徙,相依为命。

  本来日子就会这样慢慢过去,安曾经想过,不知道谁会先离开人世,如果是自己,即使灵魂来到地狱,日日如西西弗一般苦苦挣扎,大概也无法断绝对唯一亲人的担忧吧。如果是阿落的话,那么,对于安来说,亲手为儿子下葬的一刻,自己的人生也就彻底圆满了。

  但他在如此期望的时候,从来未曾想过这个结局也可以用一种多么惨烈的方式到来。

  在拉斯维加斯,罪恶与繁华之城。

  在最后化为灰烬的娱乐场废墟上。

  就在安的眼前,阿落活生生被自己最好的朋友杀害。他甚至没有发出过一声反抗的嘶吼或悲痛的哀鸣。

  大多数时候,人们不反抗,是以为那个要剥夺我们一切的人,爱过我们。

  爱在这个世界上,常常是最残忍的那个凶手。

  仿佛是命中注定夺去了安人生中最后光明的人,他的样子,从此就像被烧红的青铜在他心上印下那般清晰。可是无论安多么想要复仇,他都无能为力,仇人的身影消失在巨大的星辰十字架之间,他的领地是暗黑三界,人类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想都不用想。

  当绝望包围了安时,有一只虚无的手向他伸来,伴随着甜蜜温存却极具蛊惑力的声音,说:“现在,你不反对变成妖怪了吧。”

  他于是变成了妖怪,在漫长的时间中走遍世界的大部分角落,去为异灵川,也为自己,寻找并猎杀那些天生的孤独绝望者,以他们的灵魂为媒介,开启通往暗黑三界之路。

  他最后成功了,但是,也失败了,故事很长,无论多么大的雨,都承载、表现不了那么多的悲哀和挣扎。但却能告诉观者,在千山万水,横跨此界与彼界的跋涉之后,安得到了一个什么结局。

  他落在了幽深的精神禁锢里,不再是杀手,也不再是妖怪,而是一缕游魂,仍然对永失所爱的遗憾耿耿于怀。

  Law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曾经用过的名字,他曾经拥有过的人生,在被突然激发的回忆中慢慢苏醒过来。十六年的父子深情,与劈头盖脸的雨水交织在一起,在本应该有心的地方无物跳动,却不妨碍他产生平素根本不存在的强烈悲痛。

  他问:“他在哪里?”

  声音很低,雨水声音如雷鸣,但每个字都传到了异灵川的耳里,他脑海中的激烈熔岩突然就平息了,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攻心之术,再次见效。

  “只要你帮助我,夜舞天大人,我会再造令尊的身体,完整地交还给你。”他的话信心十足,不容置疑,“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

  雨水也打在他的身上,他的所想所言,在四周蒸腾为场景,竟然是完全一致的。他明白夜舞天为什么要召来暴雨,大量的水,能够帮助他甄别异灵川的言辞真伪,而后者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坦然接受了这测试。

  过关。

  Law转头看着Lou:“你呢?”

  Lou微笑起来,反手不知从何处抽出发出幽幽光芒的长剑,漫不经心地说:“我曾经问过Paul,如果杀掉他,会怎么样。”

  “是吗?他怎么回答?”

  Lou的眼神亮如暗夜中的启明星:“他说,你不妨试试。”

  只是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川,你到底想要什么?”

  川沉默了一下,雨势仍在,他这时候的任何一句谎言,都会毁掉一切,因此异灵川不得不和盘托出自己的最终目的。

  “我必须要回到他多尔延续后裔,否则异灵将就此灭族。”

  “在地球上不行吗?”

  “他多尔是唯一能够让异灵诞生的环境,我的族人几乎已经全灭,再也无法为我提供后代诞生所需要的能量,我必须依靠地球的资源和人类科技的帮助去尽可能聚集。本来设计其实对世界整体而言并无太大损害,但达旦的追捕迫使我采用更激进的方法,现在我寄希望于能够让摄政王进入穿之黑洞或使用禁制,这样马上就能得到足够的启动能量……”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以一种极诧异的口气说:“这是什么?”

  屏幕突然产生了一阵剧烈的抖动,接着就全黑了。小脑袋耸耸肩:“接下来我就被他的脑子踢出来,然后没一会儿就地震了。”他到处看看,“是地震吗?”

  秦慕是个百事通:“你猜得没错,夜舞天用引水传灵之术,能具化一切思绪或想象,我想异灵川在身边的画面上直接看到有人在窥视他。”

  想一想还挺气人的——莫名其妙来一群不速之客,在自己脑子里排排坐看电影,看得还挺热闹,爆米花都吃了好几轮主人家还不知道!

  小脑袋嘀咕了一句:“他的线程太多了,我刚随便看了一下,至少联了十几个其他地方的系统。”很没瘾的样子,“难怪蹭半天都没反应。”

  秦慕的半边脸上露出古怪表情,说:“什么其他地方的系统?”

  小脑袋觉得这显而易见:“就是他不止看着东京一个地方啊,我刚想顺藤摸瓜就被踢出来了,只来得及看到洛杉矶和法拉克福的地址。不过呢,好像都是国家情报机关的监控系统。”摇摇头,“这个变态到底想干什么?”

  [7]

  秦慕一声长叹,欲言又止,大概是打定主意不去管闲事了,疾言厉色催促紫狐:“即刻动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白弃不但没有动,反而淡淡地说:“我猜已经有点来不及了。”秦礼往远处看了一眼,说:“我觉得四弟说得对。”

  秦慕说了一句什么,连自己都听不到,他的声音被一阵天翻地覆之时才有的响亮炸裂声完全淹没。显然他们在这里看小电影的时间实在太久了,皕砳轰出了最后一击,彻底击毁了中控室与外界的空间界限。

  如同巨浪击穿木船,或强风吹透茅屋,眨眼间便能把后者的存在抹杀殆尽,此刻的中控室也是如此。

  那间设置控制系统的小房子首当其冲,残余的钢铁框架眨眼间便分崩离析,散落一地。但地这个概念在此处不复存在,因为整个空间外围已经碎成大小不等的残骸,飞散出去,残骸不可见,却可知可触可感。如果有飞机在附近经过,或被这无形之物击中而坠毁,或干脆卷进程度强烈的空间漩涡之中,运气不好的话当场坠毁;运气好的话凭空消失,而后在数千里外某处再度冒出头来,机组与乘客都宛如再世为人。

  那些钢铁框架失去了承托,直直堕到了人类世界,横亘在本来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带着一种茫然之感。

  其他人习惯了脚下空虚,但阿拉丁和小脑袋则差点马上摔死,他们哇哇叫着在下坠过程中被白弃和平清盛分头一把捞住,惊魂未定,便被眼前场景震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前是东京,曾经令千万人惊叹的繁华世景此时黯然失色,完全占据所有人注意力的,是穿之黑洞。

  明亮到令人目盲的巨大闪光面,已经扩张到几乎彼此可以相连,东京看上去就像旧式游乐场里的那种镜屋,密密实实地被包围着,每一个缝隙都覆盖着不知道会通往哪个世界的诡异变形镜。唯独中间一小块地方地板还保持着令人安心的稳定,但恍惚间那地板也会变成镜面,观者低头下去,会看到地狱就在自己脚下伸展开。此时的东京,就是那一小块孤岛。

  但这感想亦延续不过数秒,因为比穿之黑洞更直接的威胁悄然直面,避无可避。

  有什么东西从地面上升起,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全部是石头,或者说是石质之物,花岗岩、铁矿石、石英、云母、大理石,其中还梦幻般夹杂着无数晶莹夺目的天然宝石,光线折射上去,珠光奕奕,璀璨华丽,如同梦幻。那是从无数建筑物的外立面与内部,道路,桥梁,公园中的花坛,地底下,各处被召唤出来的矿物结晶,不管它们曾经的形状和功能是什么,是否价值连城,此刻都有条不紊地挣脱了原先所属的结构,向着某一点而去。

  公共设施的毁坏,因为空无一人的缘故,并没有带来什么直接后果,可是许许多多的楼房,却在这一刻变成一条条被抽掉了骨头的鱼,软下去,塌下去,翻倒,碎裂。

  不需要异灵川或穿之黑洞再做什么,毁灭的多诺米骨牌已经被推倒第一块,绵绵不绝。

  无数人于睡梦之中莫名其妙被砸成肉酱,或坠下高楼尸骨无存。

  猪小弟没有看到这一幕幕惨剧,可是他完全能想象到,不由自主的,他脸上便惨然变色。与此同时,有一点小小的东西从远处疾驰而来,又倏然而停,在猪小弟的正上方停下。

  青色,只有一颗种子大小,雪花般的六角形,正中位置有一个黑色的点,上上下下起伏着,像在呼吸。

  秦慕抬头望了一眼,说:“皕砳。”他仍然带着大半边面具看不出脸色,眼神中却有难以掩藏的懊恼,不知道是为了自己亲身涉险,还是不曾阻止其他狐族的成员蹚浑水趟到了无法上岸。

  那颗青色种子,驱使着无数的石质之物在它周围停留,像被检阅或等待选择;之后,平凡无奇的那些候选者都被淘汰了,纷纷坠落到地,接二连三发出砸穿各种东西的巨响,将原本整洁完整的城市打成筛子。

  留下的都是宝石,从各处珠宝店,矿物收藏场所,以及私人的首饰箱中被召唤出来的美丽的宝石。钻石,玛瑙,红蓝宝石,翡翠,一颗颗,一粒粒,一串串,向青色种子飞去,附着其上,无形之手尽情雕塑,镶嵌,加减,渐渐塑出头颅,躯干,四肢,

  颜色纷乱而夺目的华丽巨人,在末世的背景下璀璨诞生,骄傲的双眼由巨大黄色钻石镶嵌而成,放射锐利光线,能够切割一切硬度比金刚石弱的物体。

  虽然有一个看上去很顽固的名字,却为自己组装了窈窕的女体,修长双腿跨在空中,骄傲地挺立着形状完美的迷人胸部和臀部,没有足够柔软之物能够形成秀发,但头骨全部由全美钻石形成,净度,颜色,切割全部无可挑剔。

  同样价值连城的翡翠群所合成的并非身体部位,却对身体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那是一件翠绿色的比基尼,式样别致,在关键的部位似遮似露,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理论上来说,那关键的部位只不过是不同颜色的矿物而已——完全可以想象其中必然有两颗硕大浓艳的红宝石,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原谅我的恶趣味)。

  手掌心上方浮游着无数颗身体组装完毕后不再需要的珠宝,绕着圈儿缓缓转动像迷你的彩色行星带,皕砳发出甜美性感的笑声,响彻天际:“真热闹呢。”

  虽然看上去好像就是很喜欢去夜店勾引陌生男人的样子,皕砳具备的风格却对社交毫无兴趣,她环顾四方,说:“那么,谁要战斗吗?还是任由我摧毁这里就好。”

  大家互相看了看,阿拉丁和小脑袋都不约而同摊了摊手,意思是这个我们可就帮不上忙了啊各位。接着奎木狼以他独特的嘶哑喉音低沉地说:“我的。”

  他挺身而出,每在空中踏出一步,型号就大一圈,直到与皕砳匹配,青铜色的狼头出现在穿之黑洞明亮的背景前,轮廓分明,像一个上帝亲自创作的图腾浮雕。

  他们一句废话都没说,即刻投入战斗,法杖上缠绕着霹雳,不需靠近皕砳,已将后者身体震动。但那具诡异却又美妙的女体灵巧地盘旋着,每次都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法杖的追击,她嘴唇中念念有词,双手相合,掌心中的宝石飞速转动,渐渐变得黏稠如泥,随着她指尖的飞快触动,竟然变成了一把冲锋枪的模样。皕砳举起宝石冲锋枪,对着奎木狼扣动扳机,从枪膛中怒吼着飞出的子弹有着绚丽颜色,以及危险的咒语之光。奎木狼提起手臂,一串子弹打在他的青铜护肘上,叮叮叮几声响过,子弹嵌入盔甲,沉静须臾之后,猛然爆发出极猛烈的光亮和冲击力,护肘不曾碎裂,却咔咔两声,出现了轻微的裂痕,奎木狼一惊,顿时狂怒起来。

  他从暗黑三界跟着猪小弟过来当狗,每天餐风露宿含辛茹苦,唯一提醒他自己身份的是化出原身之后这套身上的盔甲。盔甲材料来自暗黑三界的寂灭层,是沉没在深深熔岩矿底的流浪星球残余物质沉淀所成,非人世界最伟大的工匠须臾班亲手为结界守护者打造,代代相传。“你不曾拥有奎木盔甲,你只是为下一只狼保存。”它象征的是暗黑三界结界守护者的尊严。

  奎木狼慢慢放下手臂,碧绿双眼中怒火熊熊,彻底爆发了,他怒吼着挥动右手,将法杖直接扔了出去。皕砳极速闪避,法杖却带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力追击不休,直到将皕砳拦腰斩断,顿时构成她身体的许多钻石散落半空。

  狐族几位还好,出于自尊都保持着超然的观战态度,但平清盛就彻底看呆了,他对阿拉丁说:“这身材!除了什么都大了点,那是真不错啊!”

  他选的谈话对象很对,这儿除了阿拉丁,没人跟他在这方面有共鸣,但后者也及时指出这会儿钻石女郎已经身首异处,不再具备那么强烈的美感。平清盛点点头:“该!谁让她在冷兵器战斗里突然摸出一把枪,太犯规了。”

  与他所估计的不同,皕砳并未就此结束战斗,她变成两截的身体快速地扭曲,拉长,断面接触之后马上融合在一起,手臂举起与头颅缠绕在一处变成一个混沌的毛坯,很快,一只六足多口的可怕石兽出现在了奎木狼面前。她所抛下的宝石也相互粘附,变成了比较小只的怪兽,扈从在侧,咽喉间发出低吼,向奎木狼发起冲锋。

  平清盛叹口气:“这还没完没了了。”

  他说得很对,眼下的局面,就是一个没完没了,奎木狼对付皕砳固然绰绰有余,但也要花费一番工夫,而今晚在东京彰显存在感的,并不只是皕砳而已。

  另一种古怪的非人随之登场。

  乍眼一看是鱼,每一条都有双人帆船那么巨大,身形前方而后长,拖着一条长长的鱼尾,从东京上空的远处,辟开空气之海,摇摇摆摆前来。那动作看上去慢得甚至有点迟钝,仿佛随时要停下来问路一般,实际上转瞬就到了跟前。

  细看仍然是一条鱼,鳍与腮都齐齐整整,鱼腹底色雪白,上面是蜿蜒交织,深深浅浅的灰黑色线条,犹如一幅望山似水,望水似山的水墨画,整个腹部高高鼓起,犹如十月怀胎。

  鱼头扁平,鱼唇极厚,覆盖整个头颅的前部,呈现猩红色浓艳的肉质,上面一层一层裂开沟壑,足足有七层之多,满身鱼鳞是青黑色的,每一片都有海碗大小,每一片都与另一片相互交叠覆盖。

  最令人注意力深刻的是鱼的眼睛,是一只浴缸那么大的、阴沉的灰色眼睛,没有长在身体表面,而是在身体上方,顺着鱼的身体,从头部到尾尖,似乎沿着某条设计好的路线巡游一般,来来往往,瞳仁若有所思地转动着。

  阿拉丁都不废话了,冲着秦慕一摆头,对着那玩意儿一指,秦慕语调阴沉地说:“鳆黾。”

  阿拉丁喃喃自语:“我有种预感就算你把这两个字写出来,我也不会认识。”

  鱼眼定在了阿拉丁的身上,这哥儿们出生入死,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可是不知怎么,在鱼眼死气沉沉的注视中,硬是不由自主感到裤子里一热,似乎已经尿了。他惊慌失措地随手抓住了小脑袋:“妈呀,这是个什么鬼东西,叫人心里毛焦火辣的。”

  猪小弟安慰他:“没事儿,鱼嘛,咱们吃得多,你想一想,那嘴最肥,做成剁椒鱼头一定很好吃。”

  秦慕听着他们扯谈,摇了摇头,但神色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即使仍然在险地停留,他的焦虑也已经消逝,狐之祭祀的基本修养,也许就是要在生死面前沉得住气。

  他对金狐说:“你即刻回狐山,为他人涉险,非你本性,何况秦展两兄弟从四色场出关在即,需要你接引。再者,南美如果醒了,一定大闹狐山,长老会和庄缺都不在,必须有一个头脑冷静而她也信得过的人劝慰。”

  秦礼看看他的脸,说:“好。”

  然后说:“面具是给南美打破的吧?”

  秦慕不置可否,但眼神中微妙的无可奈何流转,却已然说明了事实的真相。他随口解释了一句,却不是说给秦礼,而是说给白弃听的:“她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再动干戈,一定当场魂飞魄散,我不可让她任性留在此地。”

  白弃微微一笑,心中了然,秦慕转向他:“至于四弟你,我知道你必定要留在此地,为的是让南美在狐山安心,她在世上谁也不怕,只怕你,谁也不信,只信你,你留在这里,她的朋友就会安全,这是她的信念。”

  白弃淡淡说:“大哥知我。”

  他俯瞰东京,那里有一个在黑暗中活了许许多多年的人,还留存着一点点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往事,也许现在还顽强地活着。为了南美的信念,也为了见到那曾经竭力保护过他的人,紫狐没有别的选择,必须要留下来战斗。

  金狐最善于审时度势,决定已下便无需犹豫,他对自家兄弟点点头,再看了一眼猪小弟和辟尘,即刻扭身化作一道金色闪电直插天际,几个起落转眼消失,走得那叫一个干净。

  紫狐注视着金狐的背影,手心缓缓出现一个紫色光球,就要动身去拦截鳆黾。他手上还提着阿拉丁呢,一面想找地方放下,一面还好心跟他解释:“这种非人的腹部每隔一段时间就能孕育出大量寄生虫,会随着鱼鳞的开合喷出,有剧毒,你一会儿把鼻子捂紧点儿,衣服领口袖口最好也扎上。”但是秦慕示意他稍候,自己跨过两步,双手按在猪小弟肩膀上,说:“还有五分钟,就是凌晨四点。”

  猪小弟一凛。

  “暗黑十兽,在暗黑三界里处身于食物链高层,除了破魂、食鬼与邪羽罗十三分身之外,算得上是喧嚣层里能量等级最高的十种非人。我不知道异灵川是如何做到令它们为自己所用的,但它们确实都在这里,正在接踵出现。”

  仿佛是应和他这句话,东京晦暗的城景中此起彼伏地闪现起墨绿色的点点游光,一时在东,一时在西,走位飘忽,活像演唱会的现场忠诚的粉丝们一边举着荧光棒保安满场奔跑,一边嘶喊偶像的名字,希冀得到一点点注视。耳力极佳的猪小弟,还听到了一丝丝奇特的嘶嘶声。

  他刚要问,秦慕就直接说了:“那是飍仌,正往这边来,相信我,你不会喜欢正面看到它的样子的。”

  阿拉丁长叹一声:“暗黑三界那些鬼东西取名字的时候能不翻《康熙字典》吗?”

  秦慕比他有学问,没有被这些小问题困扰,他操心的事要关键得多,皱着清隽双眉,他直言不讳:“有紫狐和辟尘在,我们不至于战死,但一旦开始跟它们战斗,就必须尽力而为,绝对没有余暇去顾及东京的安危。”

  猪小弟惴惴不安地轻声问:“大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无论我们如何想要周全,再过五分钟,如果我们从异灵川的脑子里看到的预告没有错,东京居民很快就会被他发送出的脑电波控制,如待宰羔羊一般自己走去穿之黑洞送死,对此谁都无能为力。”

  猪小弟一脑门汗,他惊慌地抓住小脑袋:“你不是已经把系统破坏了吗?”

  小脑袋摇摇头:“没有,我只是破坏了它们控制幻兽和异界巡航者的远程控制系统,脑电波的发射是异灵川在亲自操控的。”他很同情猪小弟,“而且,我相信即使破坏了他的系统也无济于事,从这哥儿们的行事风格来看,他肯定早已经投射了预设程序到几千万人的脑子里,只需要一个信号激活,东京的居民就会按照程序行事。”

  猪小弟马上跳了起来,但秦慕按住他,强迫猪小弟击中注意力:“用你的禁制吧,用摄政王从忘川之心那里得到的力量。”

  小脑袋马上表示反对:“说了不能用哦。”被秦慕看了一眼,缩回去了,小声地说,“人家可是警告过了,说就等着你用的。”

  秦慕沉声说:“异灵以纯净精神体存世,其思维世界之敏感,犹如眼中不可掺沙,我不相信他被人窥视这么久,却一无所知,也许我们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他想要我们看的。”

  小脑袋想了想,脸上浮起不服气的神色,但又不敢反驳,手上摸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试图做些什么,但中控室一垮,他一时间找不到信号联网,只好悻悻然沉默下来,垂头丧气吊在平清盛手臂上,好像一个脱线木偶。

  秦慕继续试图说服猪小弟:“即使真如异灵川所说,穿之黑洞一旦等到禁制发动,就能得到足够的能量立刻被激活,也好过坐以待毙,说不定以半颗忘川之心的全部力量,还有可能号令穿改变服从命令的对象。毕竟它是九工之一,应当为王者用。”

  他加重语气:“要拯救世界,这是你的唯一机会。”

  他说话的过程中,猪小弟一直瞪着秦慕,瞪了好半天,眼神里有绝望、懊恼、痛心,还有深深的伤感。他话音一落,猪小弟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我不知道禁制是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他差不多要哭了:“如果我知道的话,我早就用了,我不会看着那些房子塌掉,那些人这样死掉,我不会的!”

  尽管在努力地忍,声音仍然哽咽了:“我只会站在这里,盲目地扑来扑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有没有用。”

  阿拉丁本来是一直被拎在白弃手里的,这时候示意紫狐把自己拎过去点儿,费劲地蹭到猪小弟的身边,把他肩膀搂了一下,清清喉咙,首先说:“话说我们都会掉下去,你怎么能好好站着。”

  辟尘面无表情地翘起一根小指头,一阵小风绕过来,托在了阿拉丁脚底下,白弃手一松,他掉了下来,然后稳稳站住了,非常惊喜,一面还是看着自己的朋友:“刚才咱们商量的法子,用吧,别犹豫了。”

  阿拉丁这样冒出来刷存在感,让秦慕很意外,毕竟对方这样的小角色,按理说是只能在人类社会好勇斗狠,进入现在这个级别的战斗之后,其作用与蝼蚁并无区别。

  “什么方法?”

  阿拉丁手指遥指东京市内,指尖所向是银座地区:“那儿,gucci旗舰店旁边,有一个绿色大拇指门,里面是猎人联盟的日本总部。每一个联盟地区总部的地下室都会配备末日应急舱,里面有分别为逃生、战斗和困守而准备的各种装备和物资。应急舱一旦开启,内部通讯设备就会尝试以各种方式联系北京的联盟总部,在全部现代通讯网络都被破坏的状态下,也能通过事先约定的特殊频率发送紧急信号到总部的收音机,呼叫救援。”

  秦慕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呼叫猎人联盟的同伴来救援,理论上来说,就是找更多的人来送死。这到底算是什么好办法?

  阿拉丁认为他完全低估了人类在改造大自然以及开创未来这两件事上所具备的野心和行动力: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异灵川和松本清张在捣鼓黑科技而已。老实说,如果异灵川这方面找到的合作伙伴不是松本清张而是另一个人的话,不管他先干什么,说不定都早就大功告成了,还折腾个毛线。

  尽管秦慕明见万里,但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谁?”

  这个时候了阿拉丁还要逗闷子,心理素质那是杠杠的:“猪小弟亲爹啊。”猪小弟眼里还含着泪呢,噗一声笑了出来:“给老爷子听到怼得你哭。”阿拉丁不以为然:“他怎么会哭,他应该马上拉你去民政局办领养手续吧。”

  平清盛在旁边听着,情绪有点不稳定:“你还有爹?”心想你爹是谁啊,都打成这样了怎么就不出来救儿子呢。

  猪小弟解释:“他说的是猎人联盟总部的设备司总管啦。”

  秦慕问:“这位总管能做什么?”

  阿拉丁抢着回答,生怕猪小弟犹犹疑疑耽误事:“老爷子是狂热的黑科技开发爱好者,整个猎人联盟的装备都是他折腾出来的,有很多已经完全超越了公众所了解的科学水准。”秦慕打断他:“比如说?”

  “比如说我在北京总部见过一种小东西,做成戒指那么大小,专门用于拦截脑部发出的神经信号,即刻转化为文字或语音信息,也可以在极短时间内重新编码设计内容,再发送到佩戴者的脑子里,影响他的思考。”

  平清盛琢磨了一下,不知道开发出来这玩意有啥用:“干吗用的?”

  阿拉丁耸耸肩:“开发的目的是用在婚姻咨询业务上,夫妻双方一人戴上一个这玩意儿,让他们在咨询师面前畅所欲言,一开始心中都充满怨恨和不满,但慢慢发现自己其实没有那么讨厌对方,然后很快回忆起曾经有过的美妙时光,再接着就被自己感动了。十次有八次,这对做好准备出门就离婚或者买凶杀配偶的夫妇就会抱头痛哭,决定生生世世永不分开,准准的。”

  平清盛很好奇:“等他们离开你们咨询室之后呢?”

  阿拉丁白他一眼:“你们吸血鬼吸完血之后,会不会还回去看看人家是不是营养不良?”

  平清盛秒懂:“所以只要他们当时付够钱,就不管以后的事儿了对吧。”

  “还是管的,有两次定时客户回访,主要是防止他们要求退款,之后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这嘴脸百分之一百是理事长上身了。

  秦慕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用这种设备,去阻止异灵川对东京居民发送激活信号?”

  “异灵川神乌龟见首不见尾,估计要对他下手是来不及了;另一条路子是亡羊补牢,通过大量使用这个设备全面接受东京居民的脑电波,而后改成叫他们回去睡觉的信号,能救一个是一个。”

  秦慕沉吟了几秒钟,点点头:“有道理。”

  他转向小脑袋:“你能确认异灵川是用神经信号激活东京居民脑子里的预设程序吗?”

  小脑袋犹豫了一下,刚要脱口而出“我只是猜啊”,但秦慕的眼神一闪,那意思分明是“你说个不字就人头落地”。身为一个习惯性贪生怕死的人,他一咬牙:“我只是推测,但异灵川的网络控制系统,不管是实际网络还是他的精神力网络,结构都是布莱恩帮他设计的,如果我是布莱恩,要在瞬间引爆全东京居民去集体送死,就绝对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临时性的指令上,肯定会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如果以概率来描述呢?百分之几十?”

  “七十。”小脑袋答得毫不犹豫。

  秦慕轻柔地表示了满意:“百分之七十的概率,做任何投资决策都足够了。”

  小脑袋摇摇头:“果然你跟那只金毛狐狸是亲兄弟,说话腔调都是一样的。”

  秦慕一笑,看着猪小弟:“那么,你的意思是?”他总是那么柔和,却说得到人的心坎里,“这归根到底,是你的事,应该你来下决定。”

  猪小弟迎着他的目光,良久,点点头:“好。”

  他轻轻推了一下阿拉丁的手臂,很友爱,也很坚决:“你和小脑袋,还有平大人一起去猎人联盟吧,动作要快。”仍然是担忧的,“无论如何别让老爷子亲自来,给你送设备就行,明白吗?一定不能跟他说我在干什么。”

  阿拉丁懂他:“知道,你犹犹豫豫地一直不肯跟总部求援,不就是担心老爷子自己杀过来,结果赔上一条老命吗。”他给猪小弟吃定心丸,“我空口说白话是猎人联盟一绝,放心。”

  然后打了个响指,招呼小脑袋和平清盛:“事不宜迟,咱们去吧。”平清盛很爽快地从白弃手里接过他,正要拔腿就走,忽然不约而同扭头对猪小弟说:“回见。”

  猪小弟笑着答应了一声“回见”,转身面对辟尘,伸手到他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耳朵,辟尘面无表情地瞪他一眼,说:“滚。”

  他乐了:“你憋一晚上了我知道,这样吧,跟白弃一起,还有奎木狼,去收拾那十七八个名字特别欠的怪兽吧。不能为了我让你老是站在这里被动挨打。”他拍胸膛,“特别委屈对不对,我懂。”

  辟尘不接这话,盯着问:“你呢?”

  猪小弟歪着头笑了笑:“我也有点事要去做。”

  辟尘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事,不论做什么事,猪小弟都有他的道理,最伟大的友情是拼尽全力顾全朋友的性命,也是坦然面对他所做出的抉择。

  他只是说:“饭菜还温着呢。”

  猪小弟点点头:“知道,一定吃光光,然后明天做个红烧猪蹄你觉得怎么样?”

  辟尘说好。

  他没有再看猪小弟,挥动双手,飓风自四面聚拢,围绕着辟尘,迎着正逶迤而来的飍仌而去。那点点游光似有所觉,立即停下,数点归一再归一,直到满地幽芒璀璨,而后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强风卷着盘旋而起,直上半空,像顶天立地的一棵圣诞树,每个枝丫上都在往外喷烟花。只是那些烟花非常不服气,左冲右突,却不断被强大的风势压回去,看样子辟尘妥妥地占着上风。

  另一边,奎木狼的战斗已到尾声,他的法杖自黑色变红,尾端发出数千度高温,对皕砳穷追猛打,手臂开合之间困住后者腾挪的余地,每当法杖触及石兽身体,珠宝玉石们便纷纷软融,滴落,甚至气化。皕砳的身形越来越萎缩,而融合硬化后再次成型的速度也渐渐慢下来,终于变得左支右绌,疲于奔命,直到被奎木狼最后一击敲中身体中部,随着一声惨烈的长吟,宝石们分崩离析,全数炸裂,留下最原始那一颗青色的种子,在空中激烈地跳荡着。奎木狼赶上去伸开巨灵之手,一把握住,塞进他肘部盔甲上裂开的缝隙里,刚一松手,遥远的地方嗡嗡嗡响起一阵怪声,数颗浑圆硕大的青金宝石不知道从哪里被召唤了,破空而来,粘附上那盔甲的缝隙,刹那间将之补全,浑然如天成。

  奎木狼抬起自己的手看了一眼,喃喃自语:“识时务者为俊杰。”径直跳起到高空,搭手俯瞰,一开始四下清净,但很快就看到一大束大束密集如扎花的放射线闪电在东南角的穿之黑洞附近出没,虽然是闪电,却没有伴随着任何雷声,只是静静地不断劈下,随之而来的是东京城市绿化景观大规模的损坏,他对其他人吼了一声:“靐如出现了,我去那边。”大踏步冲过去,转眼消失。

  他一走,就剩下狐族两兄弟和猪小弟,白弃早已放出紫色念力,与鳆黾周旋,后者腹部起伏,每隔一段时间就遽然开裂,随即无数大如木桶小如手指的各色昆虫扇动着翅膀被喷出来,但每次都是一出来就被紫狐念力组团打个稀巴烂。

  白弃操纵念力,却不是全心全意战斗,似乎有什么事未曾交代似的,迟迟不动身,秦慕也不问他,只是对猪小弟说:“照你估算,阿拉丁他们要找到猎人联盟总部支援,再拿到设备,前后要多久时间?”

  猪小弟深呼吸,尽力往乐观方向去想:“平清盛全力飞过去,大概只需要数分钟,进入地下室启动应急舱,再几分钟,老爷子的飞行器最快的我不知道有多快,就算是类光速吧,那么,我想十五分钟吧。”

  秦慕低头看了看东京,摇摇头:“要十五分钟的话,等他们过来,东京居民应该已经死绝了。”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时针已经来到了凌晨四点。

  天气晴朗,漫天满地之间,却响起了不知从而来的雨声,无远弗届,响彻整个城市。

  随着那雨声,整个东京的居民,忽然全部出现在了街上,从店铺里,从房屋中,从各个角落,走出遮蔽之地后,先是站立在一处,手舞足蹈头颅摆动,犹如牵线木偶表演歌舞,等满街都挤满了人之后,便随着某种无声的号令一般,缓缓开始移动,向着各个方向的穿之黑洞走去,速度越来越快,而步伐越来越整齐划一。其中的妇孺老少,体力与行动力不如青壮年男子,却也自动地以那样的高速前进,于是跨开双腿,摆动手臂的幅度极度夸张,就像要将身体撕裂开一般。

  全然就是异灵川脑海中所预演的情形再现,穿之黑洞仿佛和地上的情形起了呼应,越发大而亮了,而且互相之间发散出来的光完全相互连接了起来,团团将东京围住,无论人群往何处去,走的都是不归路,最后都会寂灭的尽头。

  秦慕凝视着那些人,而后柔和地对猪小弟和白弃说:“该做什么,都去做吧。”足尖轻轻一点,人飘然而起,白衣如雪,在轻风之中犹如飞龙在天,潇洒至极。猪小弟莫名其妙看着他:“大哥干吗?”

  白弃微笑:“去帮阿拉丁和你亲爹争取一点时间。”

  “啊?”

  紫狐抬眼望着自家大哥:“能以精神力控制他人的,也不只是异灵川一个而已,狐族的祭祀与祖先通灵,旷日持久的修炼,都在纯意念的世界中进行,他可以拖住东京这几千万人一段时间。”

  想到大家都在渡劫,他眉宇间有忧色,却没有丝毫要去阻止秦慕的意思。有能力者自有对世界的责任在肩,义不容辞,何况唯独弱者才会时时瞻前顾后,那不是狐族四门显贵应有的气概。

  秦慕白色身影很快在空中变成一点,远远去到了东京城的上空,而后凝然不动,雨声仍在继续,但在那嘈嘈切切雨声中蓦然间有一种犹如海浪一波一波拍打堤坝的声音出现,进进退退,无休无止,倘若凝神听去,雨声一点点变得没有那么明显了,海浪声却明显得使人如孤身徘徊于深夜的沙滩,世间无一物轮廓明晰,唯独汪洋在前,正喧哗不止。

  人们往穿之黑洞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直到完全静止了,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个微微侧耳,四十五度仰头,似在倾听天籁之音的古怪姿势,一动不动。

  猪小弟松了一口气,对白弃笑了笑:“那么,这里就拜托你了,十兽什么的,应该不在话下吧?”

  白弃凝视他:“没有那么容易,但我尽力而为。”

  “你呢,是要去穿之黑洞了吗?”

  猪小弟很平静:“我恐怕没有别的选择。”

  “为了救松本家的女儿吗?你知道那应当只是一个骗局,松本清张是异灵川的人间合伙人,即使将整个地球搬去了他多尔,松本家的人也应当都会被保全下来,帮助异灵川管理人类吧。”

  猪小弟沉默了一下,这一刻他想起某一夜和美亚坐在高山寺旁的山峰上,星辰明亮,尘世静好,女孩子的眼睛里闪着光。

  “美亚不会想要这样的未来,而我答应过她,永远不会离开她。”

  他自嘲地笑笑:“诚然根本没有永远这种事,但我至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远去他多尔。”

  他望着东京街道上成千上万的人,尽管他们现在是安全的,但只要秦慕力竭,危险便会来临,前路茫茫,生死难测:“我也不只是要救美亚,小脑袋说,异灵川在策动转移的城市还有十多个,即使我们在东京破坏了他的计划,很快纽约、巴黎或者莫斯科也会步上后尘。”

  猪小弟很愤怒:“我不能放任异灵川得偿所愿,让更多的人为他的一己之欲变成炮灰。”

  白弃很理解,尽管他未必会做一样的选择,但骨子他认同猪小弟的说法,任何生物,人或非人,从广大世界的角度来看,都轻于鸿毛,但对他来说,或在他所爱者的眼里,却都独一无二,生命即使最终要消失,也应当有自己的尊严。

  这样以万物为刍狗的做法,从前的猪哥不会答应,现在的猪小弟,也不会答应,了解到这一点,白弃便放下了心。

  “你要怎么做?”

  猪小弟对他眨眨眼:“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以前经常一夜之间,从一个国家就去了另一个国家,从一个地方去了另一个地方,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有的时候还会发现时间往回倒退或往前跃进了,我一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来发现,如果我把自己搞得九死一生,在最危险的时候脑子里想着要去的地方,就会很神奇地马上去到那个地方。”

  他想想就开心,咧嘴笑:“真的!我试过好几次了呢。”他信心满满,“我这一次要努力想着去异灵川最初筹划这整件事的地方,掐死丫!”

  白弃一听,心想这怎么神奇了,那不就是光行吗。他四下看看,远处有一条看起来蛮眼熟的透明影子在一栋又一栋高楼上方跳来跳去,每跳一次,还有个双脚离地打击的动作,懂行的稍微看看就知道那是在跳芭蕾舞。

  光行是为达旦和摄政王服务的九工之一,服务的项目多,态度好,效率高,但也有着种种限制,其中之一就是不经主子的直接召唤,不能主动提供服务,

  对猪小弟来说,召唤光行和发动禁制一样,是被压抑在语言与显意识之下的能力,忘川之心与这一具肉身,似乎格格不入。

  猪小弟透露完这一个惊天大秘密之后,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儿,发现自己走不动道——脚下的风还是稳稳托着他,但少了辟尘的指挥,风托完全没有主动充当交通工具的觉悟,这要跑过去穿之黑洞,黄花菜都凉了吧!

  他不好意思地对白弃笑了笑:“姐夫,送送我呗。”

  白弃点点头:“稍等,等我解决一下这玩意儿。”

  他说的玩意儿指的是那头一直在他周围盘旋不去的鳆黾,尽管肚子里的虫给白弃削得不善,出来的频次和个头就在减慢,但鳆黾还是锲而不舍地跟紫狐的念力团作斗争,直到白弃不再有所保留,而是亲身迎上,跳起,凌空往下挥臂,姿态神似在棒球比赛中的投手,一团中心部位闪烁着蓝色的紫色念力团自他指尖激射而出,所瞄准的目标不是鳆黾的腹部,而是它那一对游离在身体之外来来回回巡视的眼睛。

  鳆黾双目顿时被炸开,整条鱼激跳而起,头尾相触,身上所有鳞片怦然竖起,呈蘑菇状,鳞片下游弋而出无数迷你型号的鳆黾,冲向四面八方,游动的同时腹部一齐向两边翻开,喷出浓黑粘稠如黑芝麻糊的毒汁。但紫狐早已有后手,再度掷出一道圆圆的光圈,将毒汁全数兜住,而后干脆笼罩过去,吞噬了整条鳆黾,巨鱼在里面仓皇地不断吐出毒汁,毒雾气,喷出虫子咬啮光圈边缘,却都无功而返,眼看是被困住了。

  白弃拍了拍袖子,对猪小弟说:“走吧。”故技重施,另一只手又化出一个圆溜溜的紫色薄球,将猪小弟轻轻一推推了进去,就像进了一个能自由浮游的安全气囊一般,在空中载沉载浮,荡向穿之黑洞,看起来悠闲,速度却极快,很快靠近了穿之黑洞。每靠近一点,那光明镜面的无形吸力就加强一分,如果不是紫狐一直控制着那个紫色光球,猪小弟早给穿一把抓过去了。

  再往前去,就会直接接触穿之黑洞的漩涡边缘,漩涡在慢慢转动,一时加快,一时又慢下来,不知道在经历什么阶段,靠近黑洞的城市建筑物和地面,都已经被破坏吸取殆尽,留下荒芜的地面。乍眼一看,仿佛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人类建设和居住过,是千年万年如一的废墟。

  漩涡中低沉的呼啸声响彻四际,非常喧闹,猪小弟趴在紫色光圈之中,双手在嘴边张成一个喇叭,对白弃大喊:“你回去之后啊,记得帮我跟南美说,你一定要记得说啊!就说我会去看她的,不管相隔千山万水,天上是不是下刀子。”他带着笑容,“不管我是人还是鬼,我都会去看她的。”

  白弃凝视着他的脸,知道今天如果南美在这里,猪小弟绝对去不成穿之黑洞,她会宁愿冒着被雷劈的危险,亲自动手把他绑起来,哪怕从此之后就绝交,也不可能忍得了眼睁睁看着朋友去送死。

  他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拿出一样东西,小小的,捻在手指上,伸进了紫色光圈,说:“给你。”

  猪小弟好奇地看了看,嘀咕:“要送干粮的话,至少给块大点儿的饼干吧?”接了过来。

  那是一颗狭长的椭圆形豆子,青绿色,看上去跟菜市场卖的那些豆子一模一样。白弃说:“这是嗜糖蚯蚓种植出来的最伟大的植物魔物,命运藤萝子。”

  “有的时候,命运的走向是在某一个点上被决定或被改变的。”

  “你的上一辈子,或者说,你上一具身体的那辈子,有没有哪个节点一旦被改变,全盘命运就会被改变的呢?”

  “如果有的话,去改变它吧,然后,新的命运所指向的未来,就会全盘覆盖那一条时间线,一切都跟着改变了。也许你不用去掐死异灵川,也许在全新的命运里,异灵川根本不会出现。”

  “但是,”紫狐平静但坚决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微的担忧,“你的任务是,要在穿之黑洞中活着,活到你能够被带去改变命运的那一刻。”

  猪小弟不明所以,刚问了句:“什么?”就见到紫色光圈中有一缕气卷起那颗豆子,二话不说,往他微微张开的嘴里一塞,猪小弟一个不小心,咕嘟就咽下去了。

  白弃手一松,紫色光圈立刻咻地一声被穿之黑洞吸了进去,漩涡如巨大齿轮被按下电源开光,猛然疯狂转动起来,那是摧枯拉朽之力,凡人根本无法在其中幸存哪怕一微秒。紫色光圈笔直穿进漩涡中心,很快传来外部能量层清脆的“啪啪”爆裂声。

  猪小弟的身体出现在白弃的视线里,极快地又消失了,也许粉身碎骨,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即使是以光行的能力,也无法及时将他接引出来。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点希望。

  白弃站稳身体,遥遥望着穿之黑洞,心中暗暗说着:“加油啊猪哥,这一次一定要带着一个全新的世界回来啊。”

  本册完,敬请期待《新猎物者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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